于是,这偌大的停车场不期然成了一个独特的车马较量场。那些酷爱名车骏马的客人,往往在应酬玩乐之后信步来到这里,欣赏形制各异的不同车辆,一一评点,甚或豪兴大发,以惊人的高价买下一辆自己喜欢的好车,或一匹驾车的骏马。时间一长,这渭风古寓停车场便成了车马爱好者们约定俗成的独特的交易场。有一班“车痴”、“马痴”来渭风古寓,为的就是看车看马,往往不入酒店而径自进入车马场徘徊观赏。
长衣领班与短裙女侍匆匆来到车马场时,一群华丽客人正围着一辆青铜轺车兴奋议论。
“大雅大贵,好车!”
“六尺车盖,六尺车厢,品级顶天了!”
“噢呀,六尺车盖者不稀奇,好多去了。贵重处在这里。看看,车盖铜柱镶嵌红玉!谁人见过啦?”一个黄衣商人操着楚语高声惊叹。众人眼光顺着他的手一齐聚集到车盖铜柱上,果然见一块两寸见方的红玉镶嵌在锃亮的古铜中间,熠熠闪光。不禁纷纷惊讶叹羡,争相围着轺车抚摩品评。
“快来!看这里!”有人在脚下惊叫一声。众人哄笑起来:“呀,真是车痴!韩兄好兴致!”原来有个人提着一盏小风灯钻到了车厢下,坐在地上自顾端详车底,听见同好们笑声,他的腔调顿时尖锐:“别笑了!快来看也!”
一圈十多人顾不得锦衣贵体,纷纷匍匐着钻到车下伸长了脖颈,端详之下,一时鸦雀无声。原来,车厢底部的铜板虽然铜锈斑驳,但依稀间仍可看见“冬官坊”三个刻字。那时候谁都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职掌百工制造;铜板上有此三字,证实这青铜板料是王室炼制的专用铜材,也就意味着,这辆车极有可能是周王室特制的青铜轺车。
“西周还是东周?”有人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这里!还有刻字!”一个跪在地上的贵公子模样者仔细抠着车辕内侧的铜锈,一字一顿:“辀——人——皂,黎,氏!看见了么?辀人!快!再看车床、车轮!”众人激动,纷纷找来几盏风灯举着,仔细端详抠摸着这辆神秘轺车的铜锈部分。片刻之后,蹲在车厢的一个人喊了出来:“车床有字!舆人夭黄氏!”又有人喊:“车轮铜箍有字!轮人蚣闾氏!”众人惊讶纷乱间,又响起贵公子尖锐的声音:“这里!车辕内——王驭造父!天哪,造父!造父也!”
一连串的发现,当真使这些嗜车癖们惊讶万分——面前这辆车,竟当真是千古难逢的西周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样的铜材是王室专用的,那“辀人”是西周王室作坊专门打造车辕的工匠官号,皂黎氏则是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车床的“舆人”是夭黄氏,打造车轮的“轮人”是蚣闾氏。这些刻字,本来就已经足以证实这是一辆西周王室的王车,是天下难觅的至宝了。可是,更令这些车痴们咋舌的是,这辆车竟然还是造父曾经驾驭的王车!造父,那可是神灵一般的“车圣”,在车痴们心中比三皇五帝还要神圣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驭臣,能降伏驯化野马。周穆王西游昆仑,正是造父以四匹驯化的野马驾车,风驰电掣日行千里,使周穆王及时赶回镐京消弭了一场叛乱。从此以后,造父就成为“驭神车圣”,成为驾车者永恒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后,这些车痴们竟亲眼见到造父驾驭过的青铜轺车,这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们大喜若狂?
车痴们木呆呆地看着这辆车,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了。
良久,贵公子猛然醒悟过来,失惊喊道:“神车在此,还不参拜?”说着整衣肃容,一个大拜,长长地跪伏在车前。车痴们恍然大悟,也连忙跟着大拜长跪。
正在这时,一盏风灯悠悠飘来,两个女侍站在了车旁:“哟,先生们灰头土脸一身汗,参拜土神么?”长衣领班笑盈盈瞄着刚爬起来的车痴们。
“哪里啦,我等想买这辆车,谁的车啦——”楚国黄衣商越急拖腔越长。
“噢,先生们要买这辆破车?”长衣女侍笑盈盈反问。
“正是。”刚刚爬起来的贵公子一边对车痴们眼风示意,一边大咧咧笑道,“这辆车尚算古朴可人。我等想与车主人博彩赌车,长衣侍姐,能将主人请来否?”
“那位先生正与一位大梁贵客聚酒长谈,不能前来,先生们改日再议了。”长衣领班脸上弥漫着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却扫着每个人的神色。
“大梁贵客?何人?”一个红衣商人操着魏国口音高声道,“咸阳的魏国人,十有*我都识得,没个不爱好名车的,我去请来便是!”
“先生且慢。”长衣笑道,“诸位都是老客,这里规矩想必不用我说。客人正事未完,不得随意邀客人博彩。先生大人们多多关照,小女先行谢过了。”
贵公子沉吟着:“也是。长衣侍姐,得等候几多时辰?”
“渭风法度:不许问客人行止。我如何说得定准?”
“嘿嘿嘿……”贵公子大咧咧笑着眨眨眼,突兀地提高声音,“还是明日相约,那位先生也是渭风古寓常客,对么?”
车痴们纷纷点头:“行。”“明日就明日。”“那我就再看看这车。”
长衣女侍作了一礼:“如此谢过诸位。先生们且看,我去侍奉客人了。”说完,对一脸茫然的短裙女侍笑道,“茜姐儿,走。”风灯又悠悠飘去了。
长衣女侍匆匆回到店堂时,那位英挺俊秀的客人已经大醉,躺在厚厚的地毡上长长地喘着粗气。酒侍呆呆地站在一旁,却不敢动他。长衣颇觉奇怪,轻声呵斥酒侍道:“黑猢,如何发呆?还不快给客人服冰酒。”酒侍忙答:“回掌堂姐姐,这位先生醉得蹊跷。我进来时他还在大笑吟诗,叱责我多事,喊我将冰酒拿走。这陡然之间又大醉倒地,小可正不知如何是好。”长衣端详一番,断然命令:“来,扶起先生,我来喂他。”渭风古寓的“酒侍”不同于其他侍者,一律都是粗通武道的少年健仆,很有劲力,专门关照那些烂醉如泥的客人。黑猢听得吩咐,跪坐于地,熟练轻巧地将客人扶靠在自己怀里,好像是客人自己坐起来一样自然。长衣拿过旁案上一个布套包裹的陶罐,打开布套与罐盖跪伏在地,用一把细巧的长木勺给客人喂服醒酒汤。
渭风古寓的“醒酒汤”大不一般,是山果浅酿后藏于地窖的淡酒,本来就酸甜渗凉,用时再加地窖冰镇,便成了一种甘美冰凉酸甜爽口的佳酿,老客皆称其为“冰酒”。酒醉之人皆浑身燥热口干心烧,然则饮水又觉过于寡淡。些许冰酒下肚,一股冰凉之气直通四肢百骸,神志便顿时清醒许多。只是这冰酒酿制困难且是免费,不能见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资格享受。于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饮大醉,为的就是享受这能使人由麻木而骤然清醒的冰酒滋味儿。
“掌堂姐姐,他是有意么?”酒侍黑猢轻声问。
“胡说。这位先生初饮赵酒,过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喂下半罐冰酒,长衣怔怔地跪在客人对面端详,声轻如喃喃自语。
“呼——”客人猛然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赵酒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在小小隔间。
酒侍皱皱眉头,知道客人就要醒了,双手准备随着客人的动作助力将他扶起。却见长衣向他轻轻摇手,便停了下来。片刻之间,客人睁开眼睛霍然坐起,声音沙哑道:“你?你?我没醉。起开!”说话间一瞄长衣身旁的陶罐,哈哈大笑,“好啊!渭风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写明点卖,是何道理?”几乎同时,敏捷地伸手一抓端过陶罐,扬起脖子咕咚咚一气饮干,罐子一掷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苏秦也能牛饮了!端的赵酒如此提神!张兄,知道么?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洒脱地站了起来!
长衣也连忙站起来笑道:“先生且请安坐,饮些许淡茶,听小女唱支歌儿可好?”
“唱歌儿?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为先生吹埙。《雅》曲么?”
“《雅》曲?不好。《风》曲,《秦风》?好,便是《秦风》!”
长衣一怔,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手足虚浮而又极度亢奋的客人。
士子咏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调,纵然唱风曲,至少也是《王风》。前两种是王室歌曲,庄重优雅。后一种是王畿国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远婉转。还有《颂》曲,因了那是歌颂天子盛德的庙堂歌曲,已经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将传世的歌词分类删定,编为《诗》三百篇,歌儿的旋律曲调便也随着歌词大体确定了下来。各种《风》,原是各诸侯国流行的庶民曲调,一般的官吏名士顾忌身份,在公开场合是不屑于吟唱的。如同说话一样,自西周将王畿语言规定为“雅言”官话,其他诸侯国的语言便成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语(方言)。后来的荀子曾经说:“楚人安于楚,越人安于越,君子安于雅。”楚国庶民说楚国话,越国庶民说越国话,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应当说雅言官话。一个唱歌,一个说话,虽不是根本大事,却也直接显示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学问水准。眼前这个客人无论怎么看,也是确定无疑的名士,仅仅那辆令大商车痴们垂涎的青铜轺车,就表示他绝非等闲士人。可是,他竟然开口要唱《秦风》,这不能不让这位颇有阅历的女领班惊讶。秦人的曲调粗朴激越苍凉凄苦,简直就是发自肺腑的一种嘶喊。若非常年在旷野山峦草原湖泊的马背上颠簸,那种高亢激越的曲调根本不可能吼得出来。
这个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这等撕心裂肺的《秦风》?
片刻愣怔,长衣已经从贴身裙袋中摸出一个碧绿的玉埙来,凑近秀美的嘴唇,一声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长长地回荡在整个店堂。客人开怀大笑,陡然间纵声高歌,酒后嘶哑的嗓音平添了几分苍凉苦楚——
天地悠悠我独远游
家国安在落叶作秋
渭水东去西有源头
彼当争雄长戈优柔
何堪书剑将相王侯
……
一个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厅堂静悄悄地无人作声。
一阵大笑,“哗啷”一声,客人丢下一袋金饼,摇摇晃晃地大步出门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长衣惊讶地拾起钱袋,那人却已经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长衣吩咐酒侍一声,两人急忙追了出来。及到得车马场,那辆青铜轺车已经辚辚而去了。长衣连忙询问车场的当值车侍,粗壮勇武的车侍回答:“车侍胡鲸驾车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长阳街栎阳客栈。”
长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是放心,转身回店堂去了。原来,这渭风古寓关照客人的细致周到是天下闻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没有驭手驾车的,都是由渭风古寓的车侍驾车送回。客人也满意,车侍也高兴。因为客人大抵总是要给车侍一些赏金的,纵是当时酒醉未付,次日也一定派人送来。况且,长阳街栎阳客栈也是老秦人开的著名客寓,绝不至于出事的。
然则,这辆青铜轺车却没有驶往长阳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门,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横亘咸阳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条大道直通塬顶。登上塬顶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沃野。与秦昭王之后的北阪相比,这时的北阪还只是一道莽苍粗朴的山塬,比咸阳城南的渭水之滨荒凉多了。秦法整肃,通往北阪的三条道各有专用。中间最宽阔的大道,坡度稍缓,是官府车马军队以及所有单人轺车的专用车道。东道稍窄稍陡,是农夫商旅工匠的运货车辆走的专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却也最短,是国人庶民步行登塬的专道。眼下这辆青铜轺车出得北门,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葱茏的高坡驶去。时已天交四鼓,更深人静,青铜轺车驶上塬顶,拐入一条便道,在北阪松林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那匹驾车健马似乎感到了异常,一个人立嘶鸣,几乎要将“驭手”掀下车来。
十多个黑影惊讶唏嘘地围了上来。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上前一拱手:“胡鲸,这是你的赏金。我这匹胡马赏你了,回城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车侍被骏马的突然发作惊吓,一个纵跃几乎是跌下车来,惊魂未定却又是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