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秦孝公的病逝,终于使他结束了漫长的等待,看到了冷酷无情的商鞅下狱。按照他的预想,他不准备出面,只准备隐藏在背后谋划。因为他的目标很简单——公开处死薄情寡义的商鞅,一雪心头屈辱仇恨。其余的事,随遇而安,想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新君嬴驷突然间秘密造访,使嬴虔一下子看到了更为深远的东西,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另一套谋划不可遏止地涌流出来。以此谋划既给了嬴驷强有力的支撑,也使他有了补偿自己命运的希望——与嬴驷结盟,除掉商鞅,铲除世族,称霸天下,完成秦国第二步大业。
嬴虔本是雄心勃勃的国家栋梁,当年与孝公商鞅同心变法,大刀阔斧地为商鞅扫清道路,毫无怨言地将左庶长大权与兵权一起让给了商鞅。在嬴虔内心,他也要做秦国强大的功臣,愿以老秦人特有的忠诚热血,辅助自己的弟弟与商鞅。他在军队与公族中的威望,与他出类拔萃的猛将天赋,都使他成为秦国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物。他万万没有想到,商鞅会对他施加屈辱的酷刑——割掉了他的鼻子,使他成为永远垂着面纱的怪物。他冷静沉思了多年,始终对商鞅的做法不能理解,不能原谅,不能饶恕。虽然他是首席的太子左傅,但谁都知道那是为了让出左庶长位置而给他的“清爵”。更重要的是,他对甘龙公孙贾的蔑视遏制甚或是威慑,更是商鞅与朝野清楚的。太子犯法,处置公孙贾天经地义,因为他是名副其实的太子老师,而且确实是给太子灌输复古王道的世族老朽。将嬴虔从“太子事件”中摘出来,几乎是任何人无可非议的。只要商鞅出面讲清楚,国人无怨,新法无损,弟弟嬴渠梁更不会异想天开地坚持刑治于他。然则商鞅偏偏以稳定国人、刑名相合为理由,坚持将他与公孙贾这样的佞臣并列,使他蒙受了终生无法消解的奇耻大辱。
以嬴虔的暴烈禀性与雄猛武功,加上对他忠心无二的一批老秦死士,暗杀商鞅绝非难事。然则,嬴虔毕竟是个看重大局的人,他知道秦国变法是不可逆转的潮流,自己纵然有满腔冤仇,也不能在秦国最需要商鞅的时候寻仇生乱。他是公族嫡系,秦国的兴衰荣辱,就是嬴氏的兴衰荣辱,他如何能做嬴秦公族的千古罪人?
如今,孝公死了,秦国的变法成就了,秦国的根基稳固了,商鞅的使命也完成了,该清算的仇恨也到时候了。可是,要将三大难题即除掉商鞅、铲除世族、推进霸业全部圆满解决,需要十分的谨慎,需要高明的谋略。在这一方面,他极赞赏嬴驷,做得很到火候。最近这三道密令就稳妥周密之极,与他的想法完全暗合。这几日,世族元老们沉不住气了,出来走动了,散布消息,联络贵胄,一片兴奋忙碌。嬴虔相信这个侄儿心中是清楚的,这时一定要稳住心神,将计就计——世族元老的愤然躁动,对民众同情商鞅是一种制衡;民众的愤然怒火,又是将来铲除世族的理由;利用世族元老层的压力除掉商鞅,再用民众的压力铲除世族。这就是嬴虔与嬴驷胸有胜算的奥妙所在。
纷至沓来的思绪,在黑色石雕般的心海中汹涌澎湃……
突然,前院传来急迫的脚步声与愤激的喊声:“谁敢拦我,剑下立死!”
女人声音?谁有如此胆量?对了,荧玉。
仆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公子,不好了!公主闯进来了,拦,拦不住!”
“谁教你等拦了?公主是我妹妹,不知道么?”嬴虔冷冷训斥。
话音落点,头上包扎着白布的荧玉,发疯一般的冲了进来,手中长剑直指山上石亭:“大哥!我,我现下还可以叫你大哥。你说,你们为何抓了商君?为何?”
嬴虔没有说话,走下石亭站在荒草丛中:“小妹,应该由国君来回答你。”
“嬴驷?他不敢见我!”荧玉声色俱厉。
“那么我告诉你,有人具名告发商鞅,蛊惑庶民,谋逆作乱。”
“一派胡言!商鞅谋反,还有你等的今天?一不要自立,二不要大军,三不要封邑,四还要退隐,这样人如何谋逆?鬼话,骗得了何人!”荧玉气愤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
嬴虔沉默良久:“小妹,你生于公室,当知一句老话:斯人无罪,怀璧其罪。不要闹了,没用。”
“好!你说得好。斯人无罪,怀璧其罪?啊哈哈……”荧玉大笑间猛然咬牙切齿,“嬴虔,我知道你是后盾。没有你,嬴驷不敢颠倒乾坤!对么?你说!”
嬴虔像一尊石雕,死死地沉默着。
荧玉大步上前,猛然一把扯下他的面纱——二十年来,嬴虔那张被割掉鼻子的狰狞变形的脸第一次显露出来:“教世人看看,你的心和脸一般邪恶!”
嬴虔纹丝未动,冷冷道:“这张脸,就是你要的答案。”
“啪——”荧玉猛然扬手,狠狠打了嬴虔一个响亮的耳光。
嬴虔依旧默默站着,石雕般木然。
荧玉眼中涌出两行清泪,一声尖叫,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又闻脚步匆匆,却是家老来到后园禀报:国君派内侍传命,请嬴虔立即进宫。
嬴虔未及多想,登上内侍的垂帘篷车就走了。到得宫中,方知是六国特使不约而同地赶到了咸阳,强烈敦促秦国杀掉商鞅以泄天下公愤。嬴驷感到受制于六国而为,未免屈辱,征询伯父,此事当如何处置?嬴虔略一思忖,敏锐捕捉到了其中价值,与嬴驷一阵低语。嬴驷恍然大悟,立即下书,明日举行朝会,公议紧急大事。
次日清晨,咸阳宫的正殿举行嬴驷即位以来的第一次朝会。几乎所有有资格走进这座大殿的文武臣僚都来了,最显眼的是世族元老和公室旁支大臣们也都来了。老太师甘龙、太庙令杜挚、咸阳孟坼、白缙、西乞弧等多年称病不朝的老臣,整整齐齐全到了。唯有真正的元老重臣嬴虔没有来,传出的消息说是病了。在权力结构中举足轻重的郡守县令,也是一个未到,就连位置最重要的咸阳令王轼也没能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商鞅的力量几乎全部被排除了。另外一个引人注目处,在黑色的秦国臣子群中,陆续夹杂了几位锦衣华服趾高气扬的外国人,他们就是紧急赶赴秦国的六国特使。秦国传统,向来不在朝臣议事时会见使者。今日朝会,六国特使竟一下子全来了,不能不说是一桩怪异之事,一时间惹来议论纷纷。
正在内侍高宣秦公驾到,群臣噤声的时刻,殿外疾步匆匆,国尉车英戎装甲胄大步进殿,径自昂然坐在了武臣首位。殿中大员们不禁侧目,惊讶这远在北地郡的车英如何恰恰在此时赶回?他一来,孟西白等将军的分量岂不顿时减弱?谁知参拜大礼刚刚行完,两名护卫军吏竟然抬着一张竹榻进了大殿,众人一看,又是上大夫景监来了。他奋然下榻,坐到了仅仅在老太师甘龙之下的第二位。
嬴驷平静如常,关切笑道:“上大夫,病体康复了?”
“臣病体事小,秦国命运事大。臣,不敢不来。”景监面色苍白地喘息着。
“国尉,何时还都?”嬴驷同样的微笑。
“臣方才赶回。北地郡战事,臣已安排妥当。”车英没有说破北地郡本无战事。
嬴驷没有再问,肃然正色道:“本公即位,尚未朝会。今日首朝,一则与诸位臣工相见,二则接受六国特使国书。因郡守县令未到咸阳,今日朝会不议国事。”
司礼大臣高宣:“六国特使递交国书,魏国——”
红色官服的魏国特使站起上前,深深一躬:“外臣惠施,参见秦公!”将一卷国书交到司礼大臣手中,转递到嬴驷案头。
嬴驷笑道:“惠施乃名家大师,今入秦国,何以教本公?”
惠施高声道:“一则,本使代魏王恭贺秦公即位大喜。二则,本使代转魏王之言,魏国朝野请秦国杀商鞅以谢天下!否则,六国结盟,秦国将自食其果。”
其他五国使者异口同声:“我国皆然!杀商鞅以谢天下!”
嬴驷脸色阴沉,尚未开口,国尉车英霍然站起戟指怒斥:“六国使者何其猖狂?竟敢公然干我国政!还当今日秦国做二十年前之秦国么?老秦人一腔热血,十万锐士,怕甚六国结盟!请国公下令,赶出六国使者!”
太庙令杜挚却站了出来:“臣启国公,六国之言,大可不睬。然则商鞅之罪,不可不论。日前商鞅服法之际,尚大逆无道,竟在军前公然诛杀元老大臣公孙贾。此等淫威,千古罕见!领军将官纵容首逆,三千骑士坐视滥杀,实为情理难容。臣请论商鞅斩刑。领军将官并旁观骑士一体连坐!”
此言一出,另开话题,殿中顿时哗然。白缙站起高声道:“商鞅谋逆作乱于商於,滥杀世族于变法,开千古暴政之先河。不杀商鞅,天理何在!”
老态龙钟的甘龙颤巍巍站了起来,大有劫后余生的悲愤之相,他艰难地躬身作礼,突然放声痛哭,嘶哑苍老的嗓子在殿中凄惨地飘荡着。嬴驷不悦道:“老太师有话便说,何以如此失态?”甘龙骤然收住哭声道:“臣启国公,商鞅有十大不赦之罪,当处极刑也!”
“请老太师昭告天下!”元老大臣一片呼喊。
甘龙感慨唏嘘,字斟句酌,分外庄重:“其一,谋逆作乱;其二,蛊惑民心;其三,玷污王道;其四,暴政虐民;其五,刑及公室贵族,动摇国脉根基;其六,无视先君,欺凌国公;其七,任用私人,结党乱政;其八,军前私刑,蔑视国法;其九,私调大军,威胁咸阳;其十,重婚公主,玷污王室。有此十恶不赦,岂容此等人于天地间招摇过市!”
殿中一片沉寂。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将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世族元老们也是惊骇莫名。他们将商鞅恨得咬牙切齿,偏是找不出商鞅罪名,一个“谋逆”也是睁硬眼睛生生咬下去的,连他们自己也觉得经不起认真追究。可是,素来以“大儒”自诩的老甘龙竟然一口气数出商鞅的“十大罪状”,除了“谋逆作乱”一条在意料中外,其余罪状竟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从施政到治学,从变法到用人,从公务到私情,无一遗漏的都是不赦之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重婚公主,玷污王室”一条,一下子就将商鞅打入了卑鄙龌龊的宵小之徒,竟还真是似无若有,令人心惊肉跳。
此等罗织之能当真是老辣,大殿中所有人的脊梁骨都顿时感到一阵冰凉。
魏国特使惠施原本是名家名家,战国学派之一,循名求实,以诡辩著名,对中国哲学颇有贡献;不是“著名学派”之意。名士,颇具书生气,遇上能将“白”说成“黑”的能士,就不由自主地兴味盎然,要和对方较劲。当初惠施说“马有三耳”,能者大哗,惠施竟和这些人论战了三天三夜。“白马非马”、“鸡三足”的命题也一气被激发了出来。今日做特使来到秦国,竟然在朝会上遇见了如此特异老能,顿时兴致勃发,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跨步上前拱手道:“请教前辈,在下以为,重婚非婚,不当做罪。何也?婚为一,重婚为另一,重婚与婚,婚与重婚,本为两端,名实相异。故重婚非婚,有婚非重,重则非婚。前辈以为然否?”
甘龙正在沉迷地品尝“十大罪状”的惊人效果,自感块垒稍消,通身舒坦得难以言喻。不想眼前突然冒出一个红衫胖子,满口绕辞使人茫然如坠烟雾。甘龙讲究儒家正道,素来不苟言笑,眼见此人伶牙俐齿,语速飞快,一连串的拗口突兀之辞,直如市井之徒,不由怒气攻心,愤然大喝:“竖子何许人也?竟敢搅闹国事?!”
“前辈差矣。竖子非人,人非竖子,竖子与人,焉能并称?如同国事非事,事非国事。亦如前辈非人,人非前辈。名实不清,焉得论理?然否?”惠施认真应对,全然不以为忤,与甘龙的愤激恰成滑稽对照。
肃杀的殿堂突然爆发出哄然大笑,深居简出的元老们笑得最为畅快。
甘龙气得浑身哆嗦,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在了太师席上。
殿堂顿时骚动。有人拥上去呼喊拍打老太师,有人高喊太医,有人怒斥惠施,有人笑犹未尽连连咳嗽……唯有嬴驷平静淡漠得没有看见一般,大袖一挥:“散去朝会。”起身径自去了。车英走到景监面前低语几句,扶起景监出了大殿,登车直驶商君府。
昔日车马穿梭的商君府一片清冷萧瑟,门前空旷无人,院中黄叶飘零,秋风吹过,倍显凄伤。走进第三进,景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