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驿站。老人毫无谢意,竟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到了第三天,老人病了,发热发冷得奄奄一息。秦越人请来了县城里最好的一个老医士为老人诊脉,老人却拒绝了,只是教秦越人在每天晚上月亮升起时扶他到院中打坐。过了几天,老人居然好了,只是体弱身虚,依然住了下来将息。驿丞与驿站吏员仆役觉得这个老头儿大是怪诞,根本无人理睬。老人的起居与驿站费用等,都是秦越人一力照拂。一个月后,老人走了。从此以后,每过几个月,这位老人都要来这个驿站住上几日,却是甚事也没有。每次都是秦越人照料,老人要住几日便几日,他从来不问老人要做何事要去哪里。
倏忽十多年过去,秦越人已经三十岁了。有次老人路过,又在驿站住了下来。到了晚上,秦越人正在驿站门口查夜,老人却在月下笑着向他招手。秦越人以为老人有事,便跟老人到了他住的小石屋。老人让秦越人坐在石礅上,笑道:“秦越人,你不想知道老夫是谁么?”秦越人恭敬拱手道:“前辈年高德劭,必是高人隐士,在下何须多扰?”老人笑了:“后生啊,老夫乃长桑君也。观你十年有余,知你大有通悟灵犀,只是蒙昧未开也。再者,你秉性端正,施恩于人不图报,且能持之以恒,正是老夫寻觅之人。老夫欲传你一件物事,不知你能否接纳?”秦越人欣然道:“多蒙前辈不弃,越人愿为前辈完成心愿。”“噢?”老人眼睛一亮,“你也不问老夫要传你何物?先竟自接纳?”秦越人道:“前辈高人,所传必善,越人何须多问?”长桑君哈哈大笑:“好!老夫所传得其人也。”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发黄的小羊皮包,“这是一味闲药。不得人不传,你能做到么?”秦越人想了想道:“越人谨记,考心二十年,方可得人而传。”
“小子果然明白!”长桑君赞叹一声,将小包递给秦越人,叮嘱道:“将此药分为三十份,每日清晨以上池之水服之,三十日后,功效自知。”
“敢问前辈,何谓上池之水?”
“水未至地,谓之上池,竹木花草之朝露是也。”老人说罢,又将秦越人领到屋角,指着一口木箱道:“这是三十六卷医方,可济世以恒,唯韧善者可当之。汝好自为之也。”一言落点,倏忽不见。
秦越人没有惊讶,他本来就没有当老人是尘世俗人。
收藏好老人的赠物,秦越人就去找驿丞辞官。驿丞本来就觉得他和那个神秘兮兮的老头儿一般特异,大是看不顺眼,听说他要辞官回乡,一口答应代为上达,竟自许他去了。回到老家,父母已经过世了。秦越人也不与乡人来往,只是每日清晨到山上去采集上池之水服药,服了药便在深山幽谷竟日打坐,直到红日西沉,却也不渴不饿。如此三十日之后,他于暮色回到家中,却突然看见邻居的女子坐在灯下织补,连她的五脏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秦越人大惊,捂住眼睛冷静了许久,才悟到自己有了异能……静下心来,秦越人搬出长桑君的书箱翻了起来,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药方。奇特的是,这些药方配伍都很简单,最多的也只有十味草药,很好记;用药也都是极为寻常的草药,没有一样珍奇贵重的药材,更没有那些不可思议的药引子。
秦越人明白了,这是长桑君要他救世,为天下庶民解除病痛。
秦越人开始在乡里行医了。一出山,声名大振。因为他医术通神,人们就说他是黄帝时的神医扁鹊复生,叫他“扁鹊”。时间一长,“秦越人”这名字倒无人知道了。
对于此等神奇的传说,商鞅历来有个准则,善则信之,恶则否之。怪力乱神,原本难以说清,只要为善,就不能当做妖术抹熬。否则,如何孔夫子都要对怪力乱神不置可否?墨子大师都要敬天明鬼?神而善之,神又何妨?老师讲述这段神奇故事时,本来也是不置可否的。
后来,商鞅到了安邑,又听到了不少扁鹊的神奇故事。
最教商鞅不能忘记的,是扁鹊对齐桓公的神明诊断。
齐国先后有两个桓公,第一个是春秋时代大名赫赫的五霸之首齐桓公姜小白,第二个是战国初期田氏夺取齐国政权后的首任国君——齐桓公田午。扁鹊见的齐桓公正是这第二个齐桓公田午。此公专横自负,身体壮硕异常。有一日在后宫习武,不慎将脚扭伤,疼得唏嘘冒汗不止。这种外伤,太医急切间没有办法,便请来了正在临淄专治骨病的扁鹊。扁鹊将齐桓公的伤处凝目看了片刻,抓住齐桓公的脚脖子猛力一转,只听“咔嚓”“哎哟”两声,齐桓公顿时轻松。仔细一看,脚上的红肿竟渐渐消退,不消半个时辰便行走如常。齐桓公高兴,命人摆上酒宴答谢。谁知当齐桓公举爵向扁鹊敬酒时,扁鹊没有举爵,却拱手正色道:“国公已病入腠理,不宜饮酒。”齐桓公满脸不悦道:“寡人无疾。”扁鹊起身作礼道:“越人一介医士,国公无疾,自当告退。”说完走了。齐桓公对臣僚内侍们笑道:“医者好利,总是将没病之人说成有病,赚利成名罢了。”
过了几日,齐桓公心血来潮,又派太医将扁鹊请来,悻悻问道:“先生,寡人还有疾么?”扁鹊凝神观望,郑重拱手道:“国公已病入血脉,当及早医治。”齐桓公生气地挥挥手,话也不说,就教扁鹊走了。但齐桓公生性执拗,总忘不了这档子事,总想教扁鹊说他没有病,于是过了几日又将扁鹊召来:“先生,寡人还是有疾么?”扁鹊道:“国公之病,已入肠胃根本,很难治了。”齐桓公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先生也,天下有如此壮实的病人么?”扁鹊也不说话,默默走了。
又过了几日,齐桓公想想觉得奇怪,一个游历天下的神医,何以总是说自己有病?而且一次比一次说得重?莫非自己真的有太医查不出来的病?还是召他来再看看,毕竟是性命要紧,否则,始终是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谁知,这次扁鹊进宫后只是看了齐桓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齐桓公大为诧异,派内侍立即赶上扁鹊问个究竟。扁鹊对内侍说:“国君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夫复何言?”内侍惊讶:“先生,前几日不是还说能医么?”扁鹊微笑道:“病入腠理,烫熨所能治也。病入血脉,刀灸所能治也。病入肠胃,良药和酒可以治也。病入膏肓,虽上天司命,亦无可奈何,何况人乎?”
五日之后,齐桓公病发了,四处派人请扁鹊医治,扁鹊却已经离开了临淄。
声名赫赫的齐桓公,就这样在盛年之期骤然死了。
从此以后,扁鹊行医有了六不治:骄横不论于理者不治,轻身重财者不治,酒食无度不听医谏者不治,放纵阴阳不能藏气者不治,羸弱不能服药者不治,信巫不信医者不治。这六不治中,“信巫不信医”这条最是要紧。本来就有许多人说扁鹊是“巫医”,可偏偏他自己就不信巫术,而且也不为相信巫术的人治病。仅此一点,商鞅就认定扁鹊决然是医家神圣,而不是欺世盗名的妖邪术士。
扁鹊可谓医家奇才。他行医赵国,见国人看重女子,便专治女病,被赵国人称为“带下医”。到周室洛阳,见周人尊爱老人,便专治老人多发的眼耳鼻喉病。到齐魏两国,见国人尚武,便专治练武易得的骨伤病。如今到了秦国,见秦国人钟爱小儿,便又做了医家最头疼的儿医。可以说,扁鹊的医术无所不包,无所不精。
如此不世出的医家大师来到咸阳,岂不是国君病体的救星?如何竟被太医令李醯看做了巫医?李醯和太医们明明对孝公的病束手无策,如何不思请扁鹊医治,却要将他逐出咸阳?而且冠冕堂皇地加上了“护我新法”的名义。商鞅不由一阵怒火上冲,就想立即将李醯交廷尉府勘问。思忖良久,还是压下怒火,唤来府中领书,吩咐他立即派人探听扁鹊医馆的所在;又立即派荆南飞骑咸阳令王轼府中,送去一道手令,密令王轼着意保护好扁鹊医馆,不得有任何差错。分派完毕,商鞅将李醯的上书揣在袖中,匆匆走进了寝室,对荧玉说明原委,俩人商议多时,方才就寝。
次日清晨,一辆四面垂帘的宽大马车出了商君府,几经曲折,驶向一条宽阔幽静的石板街。这正是咸阳城内远离商市的神农街,此刻却是车马行人不断,都流向一座宽敞的庭院前。垂帘马车停在院外街边的一排大树下,车中走出一个黑纱遮面的布衣女子,径直走进了门口树有“扁鹊医馆”刻石的庭院。这座庭院虽然只有三进,院子却是异常的宽敞。院中树下石礅上坐满了待诊的病人,大多是抱着孩童的女人和老人。
黑纱蒙面的女人走进院中唯一的大屋,坐在几个正在抱着小儿就诊的女人后边静静地打量。只见一张长大的木案前坐着一位看不出年龄的老人,清瘦矍铄,童颜鹤发,双目明亮锐利。他对每个解开襁褓的婴儿或小童都是那样神色专注地凝视片刻,然后念出几味草药,一名弟子在竹片上记下来便是药方……如此简约的医病过程,速度自是很快,不消片刻,蒙着面纱的女人已坐到了扁鹊老人的面前。
“这位夫人,你没有病。”扁鹊淡淡地笑了。
“前辈见谅,我昨夜已经排了位。然我不是为自己诊病,是想请前辈为我兄长诊病。兄长病得奇异,身无疼痛,却不能下榻走动,是以敢请前辈到舍下出诊,小女感激不尽。”黑面纱女人诉说着原委。
扁鹊点头:“请夫人留下居所地址,老夫将院中病人诊完,午后可出诊贵府。”
“如此多谢前辈。只是我家居所街巷曲折,前辈寻找多有不便,我在院外等候前辈便了。”说完深深一拜,出了院门。
商鞅卯时进得寝宫,一问黑伯,孝公还没有醒来,便走进了昨日专门开辟的临时政事堂批阅公文。这间政事堂很大,几乎占了小半个寝宫大厅。这是商鞅的着意安排,国君病重,朝臣必然不时进出宫中。有了这间特辟的政事堂,所有的官员探视国君病情时,都可以在这里候见,出来后又可以聚在这里和商鞅共议国事。更重要的是与秦孝公近在咫尺,非但有特别重大的国事便于向孝公禀明定夺,而且使秦公能够感到身临国务。商鞅深知,像秦公这样的国君,即或卧病在床,也离不开亲自运转权力的特异感觉,一旦失去了此等感觉,就失去了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反而会迅速被病势击溃。
商鞅刚刚开始翻阅公文,景监和车英就进宫了。商鞅和这两个老部属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立即将扁鹊来咸阳、太医令李醯请求逐扁鹊的事告诉了他们,吩咐景监立即派员查核李醯的真实意图;又吩咐车英在军中挑选一个可靠机敏的干员,立即到陇西秘密探听公孙贾服刑事,如果人在,就秘密押解回咸阳。车英略一思忖道:“山甲如何?”商鞅立即想起了那个精瘦勇猛而又机敏过人的“山精”,笑问:“他还是千夫长?”车英道:“不,已经是步军副将了。”商鞅点点头:“好,就教他去。”
此时黑伯过来禀报说,国君精神有所好转,请三人进去叙谈。
进得寝室,卧榻上的秦孝公很是高兴,说景监不该催商君匆匆回来,他不会悄悄走的,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秦孝公教三人坐下,沉默片刻开口道:“商君、上大夫、国尉,三位乃我秦国柱石,我要对你等说明嬴驷的事,与诸位议定一个方略。嬴驷已经回宫,还没有恢复太子爵位。现下看来,嬴驷磨炼得还算有所长进。商君,你等看,这是嬴驷在村野乡间写的书简。你等看看,能否教他重新复位?或者,该如何处置为好?商君,你看这卷。”
商鞅三人看着这整整一案发霉的竹简,不禁有些愕然。默默拿起,展开浏览,都是神色肃然。约略有半个时辰,三人翻完竹简。商鞅向景监车英看看,三人站起来深深一躬:“君上,臣等为君上致贺,秦国储君有人了。”
“商君,你以为嬴驷可以造就?”秦孝公认真问。
“君上,臣以为大可造就。”商鞅举着手中竹简,“此等文章,字字皆心血所凝,断非文人议论之笔所能写刻出来。尤其这《治秦三思》,臣以为切中秦国要害,若能坚持法制、铲除复辟、大增实力,秦国大出于天下,将在君上身后也。”
孝公微笑着长嘘一声:“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来由啊。商君,虽然如此,我还是请你将嬴驷的竹简带回去审览批阅一遍,而后教他到你府上请教,你要好好指点他一番……我呀,是心有余,力不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