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饮。明月皎洁,商鞅侯嬴眼见对方都已经两鬓染霜,不由说起初次在栎阳渭风客栈相聚时的青春意气,一时泪光莹莹。叙谈良久,侯嬴问起白雪信鸽传书的原因,白雪这才将那个怪异客人的事说了一遍,怀疑这个怪异客人与商鞅有关,想请侯嬴查查这个人。
商鞅也感到惊讶,他本来不想将路遇刺客的事告诉白雪,此时见两件事显然有关联,便将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袭击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那个蒙面人与这个蒙面人,是一个人?”白雪蓦然警觉。
侯嬴思忖道:“正是。这个怪人,定然长期在这一带大山活动。魏国想谋害鞅兄么?”
“不像。”白雪摇头,“魏国目下沉沦,不会对秦生事。”
“那就该当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这个人,生平无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顷,心中猛然一亮:“难道,是他?”
“谁?”白雪与侯嬴一齐问。
“原太子傅公孙贾。他当年与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陇西。我听此人声音颇熟,一时没想起来。”
侯嬴道:“对,一个人相貌可以变化,嗓音变不了。”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么严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谁。”白雪问,“公孙贾剑术武功很高明么?”
商鞅思忖道:“公孙贾原是文职长史,纵然有剑术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罢了。对,从这一点说,又不像。这却奇也。”
侯嬴:“剑术武功在成年突进的事,也是有过的。假若此人逃遁后有奇遇,也未尝不能成为剑道高手。”
“我看这样,”商鞅道,“目下此人对我尚无大碍,然对山庄有威胁。侯嬴兄可访查崤山一带,看看有无神秘人物藏匿。雪妹她们跟我回咸阳。走前这一段时日我都在,不会有事。回咸阳后,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如此。”白雪笑道。
“好。那我立即动手。崤山是白氏的老根基,好查。”侯嬴听说白雪要跟商鞅回咸阳,心中很是高兴,“哪天走?我来安排行程事务。至少得几辆车呢。”
“一个月后了。”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饮几次。”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来,干!”
“干!”两人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次日清晨,商鞅还没有起来,侯嬴已匆匆走了,留下的话是,十日后再来回话。白雪知道侯嬴侠义情怀,要急着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教他走了。商鞅晚来和白雪缠绵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时醒来,见侯嬴已去,兴致勃勃地和白雪、子岭到山中览胜去了。回山庄时天已傍晚,落日余晖下,但见迂回曲折的山道上一骑黑马直奔山庄而来。子岭高兴地叫起来:“娘,又是马!父亲一回来,深山都热闹了。”
白雪脸上却掠过一丝阴影,心中不禁一阵猛跳,来人显然不是侯嬴,会有何等事?片刻间马到庄前。骑士飞身下马,对商鞅拱手道:“禀报商君,景监上大夫紧急书简!”说着从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简,双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开竹简,眼光一瞄,脸色就阴沉下来。那竹简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还都。私信告之,君自决断。”商鞅将竹简递给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但瞬息之间已平静下来。她知道,景监作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实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许告知商鞅,而景监又觉得必须告知,才用了私人书简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动用官府的快马特使?这种关键时候,能阻拦他么?
略一思忖,白雪轻声道:“那就回去了。我们随后来。”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头对使者道:“回复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后日可到咸阳。”
“是!”信使答应一声,翻身上马,沓沓下山。
这一夜,静远山庄异常宁静,只有那间卧房的灯火亮到了东方发白。
第十三章雨雪霏霏(6)
六、病榻上的秦孝公怦然心动
秋风一起,秦孝公突然病倒了。
病势来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烧了两次,太医刚刚一用退烧药,就突然好转了。刚刚被秦孝公接回来的太子嬴驷,急得寝食不安,昼夜守候在寝宫之外。秦孝公又气又笑,训斥了嬴驷一顿,命他回太子府加紧熟悉国事,不要小儿女般矫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经从荧玉口气中隐隐约约猜到了商君要辞官归隐的打算。虽然他一万个不想放商鞅离开,但却不能不做万一的打算。他要教太子嬴驷恢复一段,看看他究竟是垮了还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务。当此之时,不能教嬴驷在这些小事上太过拘泥,一味地尽礼数。
谁知刚刚过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浑身酸软,厌食厌水,瘫在了榻上一般。太医令李醯大急,带领六名白发苍苍的太医府高手在榻前轮流诊脉,整整两个时辰过去,面面相觑,却说不出病因,也不敢开方。李醯急得大汗淋漓却又束手无策。秦孝公笑了:“去吧,想想再说。天数如此,急也无用。”
景监闻讯进宫,主张立即召回商君应急。秦孝公却只是摇头:“莫急莫急,也许几天就又好了。二十余年,商君未尝闲暇一日,刚刚离开几天,就召他回来,岂有此理?国中政务,上大夫先主事。”谁知过了十多日,秦孝公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消瘦,日进食量竟只有原先的两成不到了。景监真着急了,明知对秦孝公说也无用,就私下写了书简,当做官府急件“逢站换马”,报知商鞅。
这次,太子嬴驷没有哭泣着坚持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严厉训导,打消了嬴驷残存的一丝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宫开始一段时日的惶惑与无所适从。就像当初刚刚离开栎阳对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样,乍然回宫,他对壮阔瑰丽的咸阳城和咸阳宫陌生极了,好像梦幻一样。长期的村野磨练,已经使他适应了粗粝的生计,宫廷少年的娇气任性和俊秀潇洒,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的嬴驷,粗黑壮硕稳健厚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欢的那种成年男子汉的体魄。然则,长期的隔绝,使嬴驷对公父、太后、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见了他们总觉得局促不安,应对总是不得体。见了朝臣也感到生涩,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称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责,嬴驷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为重,要有自己的真见识;看别人脸色说话,揣摩别人心志行事,永远都没有出息。他猛然警悟了,恍惚感顿时消失了。长久的磨练,不正是为了证实自己是可以造就的么?如今归来,正事没做一件,兀自惶惶不安,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嬴驷回到府中,将自己关在书房,一连半个月没有出门。
今日清晨,嬴驷进宫,他要郑重地向公父呈上自己独特的礼物。此刻他非常清楚,突然病倒的公父,最需要的不是榻前守候,而是真实地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磨练成了一个堪当大任的储君。
进得宫来,嬴驷觉得气氛有异。侍女内侍,个个都是神色匆匆。看看身后抬着大木箱的两个仆人,嬴驷不由加快了脚步。到得寝宫门前,却见太医令李醯和几个老太医神色郑重地争辩不休,上大夫景监和国尉车英也在一边低声交谈,没有人看见他,自然也没有人过来行礼参见。嬴驷没有理会这些,径直进入。第二道门前,白发苍苍的黑伯静静地肃立着,眉头紧锁。嬴驷低声问:“黑伯,公父梳洗了么?”黑伯点点头,默默领他走进寝室。
嬴驷走近榻前,不禁心中一惊,正当盛年英华逼人的公父已经变得枯瘦羸弱,完全没有了昔日光彩。嬴驷心中一酸,低低叫了一声“公父”,泪水已经溢满了眼眶。
秦孝公睁开眼睛打量着嬴驷,明亮的目光丝毫没有病态。他指指榻侧绣墩,却没有说话。嬴驷深深一躬道:“公父,嬴驷带来了这些年的心得,想请公父批阅斧正,又担心公父病体能否支撑?”
“你写得文章?快,拿过来。”秦孝公显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显然是高兴。
嬴驷回身吩咐:“黑伯,教他们将木箱抬进来。”
黑伯点点头,走到寝宫大门,吩咐两个仆人放下木箱回去,右手抓起捆箱的大绳就提了进来,轻轻放到榻前,又利落地解开绳套打开木箱。嬴驷第一次看见黑伯如此惊人的膂力,不由大奇。要知道,一大箱竹简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而黑伯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而且只用了一只右手。
秦孝公笑道:“黑伯,教太医大臣们都回去,各司其职,不要再天天来了。”黑伯答应一声走了出去。秦孝公回头又道:“驷儿,你先回去,明日再来。”嬴驷看看公父,想说话却又没说,深深一躬,步履沉重地走了。
嬴驷一走,秦孝公便教黑伯找来一张木板支在榻旁,将木箱内的所有竹简都摆在了木板上。竹简一摆开,立即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腐竹气息和汗腥霉味儿。秦孝公一眼看去,便知道这些竹简完全是一个生手削编的。竹片全是山中到处可见的低劣毛竹削成,长短大小薄厚参差不齐;编织得更是粗糙,寻常用的麻线上生满了霉点儿,有不少简孔已经被麻线磨穿,又有不少麻线被带有毛刺的简孔磨断;几乎每一片竹简都发黄发黑,有汗湿渗透的霉腥味儿和斑斑发黑的血迹,和竹简工匠们削制、打磨、编织的上好青竹简相比,这简直是一堆破烂不堪的毛竹片子。但秦孝公却看得心潮起伏,眼中潮湿。他知道,这只能是嬴驷自己制作的竹简。一个宫廷少年,且不说坚持自己执刀刻简——在宫廷中,刻简是由专门的“文工”完成的,国君与太子只要将文章写在竹板上就行了——就是经常性的砍竹、削片儿、打孔、编织,也需要多大的毅力去做啊。这一大箱竹简,每一片都渗透了嬴驷的汗水与辛劳。不说内容,单就是这种精卫鸟儿般的喋血精神,也使人真切感受到了一个苦行少年的惊人意志。
秦孝公怦然心动,闭上眼睛,任由两行细泪从眼角缓缓渗出。
一天一夜,秦孝公没有睡觉,一刻不停地看完了嬴驷的全部手记。黑伯劝他歇息片刻,他却笑道:“整天躺着睡,还嫌不够么?”健旺饱满的神态,使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是一个卧病不起的人。
嬴驷的手记竹简分为三类:一类是所经郡县的地形、人口、城堡、村庄的记载;一类是变法后民生民治状况的变化;一类是自己的思考心得。秦孝公最感兴趣的是嬴驷自己的心得手记,将那几篇文章反复看了五六遍。其中有一篇的题目是《治秦三思》,秦孝公拿着它手不释卷地琢磨,良久思忖着。已经是红日临窗了,黑伯进来收拾烛台,秦孝公方才放下竹简想睡一会儿,但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破旧发霉的竹简和那耐人寻味的篇章:
商君之后,治秦不易。法度已立,邦国富强,秦风大变,公战大兴。然则国有三虚,不可不思。一曰法制根基未坚,二曰复辟根基未除,三曰多有穷乡僻壤,财货实力不足以养战。治秦之途,首在固法强本,次在除恶务尽,三在垦发穷困以长财货。有此三纲,秦国当立于不败,可放手与东方周旋。治国安邦,慎之慎之……
秦孝公感到了一丝宽慰,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作为国君,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而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却实在把握不准。在嬴驷独自磨练的时期,他曾经闪现过一个念头,赶快将玄奇找回来大婚,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大业。可几次到陈仓河谷,那个小庄园都尘封无人,派人打探,方知老墨子高年卧病,所有骨干弟子都聚集在神农大山,整理老墨子的一生言行和未成形的论著。孝公对墨家很是了解,也知道老墨子行事神秘,统辖墨家的方法历来是一人独断。在墨家这种行动性学派来说,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它确保了老墨子的绝对权威和墨家子弟在行动中的高度一致,这是其他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但是,这也带来了其他学派所没有的许多麻烦。最大的麻烦,就是对老墨子身后地位权力的继承。老墨子的四大弟子,个个都是文武全才,在天下有很大名声的“高义饱学之士”,也都各有一批忠实的信徒。论资历才智,当然是大弟子禽滑釐首当其冲。然则禽滑釐偏偏少了老墨子的胸怀境界和人格魅力,许多次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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