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也一群群拥上街头又唱又跳。外商们则站在街边檐下兴奋地指点议论,或面带微笑地听身边老人感慨地评价大梁的民俗和社舞的优劣。起先,最令外
商们心跳的是,大梁的所有物价都大跌五六成,有的甚或跌了八成。每家铺面前都高高挂起大幅红布,大书一个“欢”字,下面便是“跌八”或“跌五”“跌六”。外国外地商人们心惊肉跳,但又不能开罪于天下第一水陆大市的父老,只好随行就市地跌四跌三。然则,更令外商们惊讶的是,大梁人根本不屑于趁此喜庆之日抢占小利,他们彬彬有礼地走进大店小店,只买些喜庆之物或酒食甜饼之类。就是这些,也是尽量在大梁人开的店里买,极少光顾外国商人们和外地商人们的店面。一时间,外国外地商人们钦慕不止,相顾惊叹“文哉大梁”!惊喜之余,不知哪国大商带头,外商们竟是大跌九成以谢大梁父老。一家齐国大商,竟然将喜庆之物与酒食甜饼摆在店门口馈赠市人,一天竟没送出几件去。外商们既惭愧又高兴,便将店面生意交给账房先生们看管,纷纷走上街头与大梁人同欢。
在大梁的狂欢喜庆中,唯独一个地方冷清如常,这就是上将军庞涓的行辕。
庞涓和他的马队于四更时分到达大梁城外。城中的狂欢喜庆,使庞涓感到意外和惊讶。六国会盟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大事,需要尽量地秘密进行。如今被大梁张扬铺排得惊天动地,有何秘密可言?一时间,他感到大梁人很是浅薄,令人厌恶,断然拒绝了大梁守请他从正门入城接受万民拜迎的恳切请求,命令打开城外秘密通道,隐蔽进入城内事先准备好的上将军行辕。
进入行辕的第一件事,庞涓便派人打探城中各种传言。他要知道,六国会盟的秘密究竟泄露出去多少?及至各路密探在一个时辰后报齐,都说大梁人庆贺的是迁都消息,几乎没有人议论六国会盟。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仔细一想,却又感到疑惑不解。迁都大梁是何等重大的国事,他身为上将军,何以竟然一无所知?谁提出的立即迁都?魏王何时赞同的?为何不预告于他?一时理不出头绪,他也不再纠缠。他相信如此重大的国事总是绕不过他这个手握重兵的上将军,迟早一切都会明白,瞒他的人也会付出代价的,目下最要紧的是准备六国会盟。
五鼓时分,庞涓已经在大铜镜前梳洗完毕,一身细软干爽的贴身白绢衣裤使他觉得分外舒适。喝下一陶碗肉羹,他轻轻地咳嗽一声,贴身侍卫便捧进了上将军的全副装束。那是一身用上好精铁特殊打制的甲胄,薄软贴身而又极为坚挺,甲叶摩擦时便发出清亮的振音。还有一顶青铜打制的上将头盔,一尺长的盔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径直五寸的两只护耳弧度精美,耳刺光滑异常。再就是一件等身制作的丝质大红披风,一经上身,光洁垂平,脖颈下的披风扣便大放光华。穿戴完毕,铜镜中立即出现了一个威严华丽且极有气度的上将军。庞涓稍事打量了一下自己,抚摸了一下披风扣上的两颗大珠,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作为战阵大将,他很不喜欢这种浮华招摇的东西。但这是他被拜为上将军时魏王亲自赏赐的,两颗当做披风扣的海珍珠是魏惠王的心爱宝物,这身甲胄则是魏王派专使在大梁著名的作坊定制的。这一身装束可真正是价值连城。除了魏国,大约哪个诸侯国的上将军都不会拥有这样豪华名贵的衣甲。对于魏王的特意赏赐,如果在六国会盟这样的重大场合不装束起来,魏王肯定会不高兴的。当今的魏国大臣中,只有丞相公叔痤和他这个上将军得到了这一特殊赏赐,酷爱珠宝名器且又特别讲究衣着威仪的魏王能不在意么?
装束停当,庞涓摘下剑架上的金鞘长剑,低声威严地命令:“护卫十名,随我从小街出南门。三千铁骑走大街,午时赶到逢泽。”
“遵命!”侍立在大帐外的军务司马答应一声,疾步走出。
庞涓走出大帐时,他的三马轺车已经轻快地驶到帐口。十名铁甲骑士也已经整装上马立于车后。庞涓走到车前,右手一搭车轼,利落地跃上轺车,挺立于六尺青铜车盖下,剑鞘轻轻一点,轺车便辚辚驶出行辕。
因为大梁的喜庆和六国会盟关联不大,庞涓对大梁人的厌恶也消退了许多。他决定不再从秘道出城,而是直出南门,顺便看看大梁人的狂欢情景。他相信从小街走,又是黎明时分,耽搁不会太大。按照大梁人惯于夜生活的风习,清晨时分正是安睡之时,街上行人最为稀少。但庞涓没有想到,今天这条无名小街竟然也是火把成片,人头攒动,社舞鼓乐热闹非凡。庞涓在高高轺车上眼见人头火把望不到尽头,微微皱眉,沉声命令:“改道。”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上将军……上将军到了!”
“上将军是国家干城!给上将军让道!”一个白发老人在社舞队列中高声大喊,连连挥动手中的红色小旗。街心参与社舞的男女老少和蔓延到街边的看社舞人众,呼啦啦向两边闪开,“魏王万岁!上将军万岁!”之声喊成一片。
亲见大梁民众如此敬重自己,庞涓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热流。虽然他没有提出立即迁都,但他却是魏国上层主张迁都大梁最坚定的一个,精明灵通的大梁人岂能不知?然则大梁人绝不会公开喊上将军为“恩公”,而只喊上将军为“干城”。就是连续不断的狂欢,大梁人也只是高呼:“魏王万岁!”“魏国大业,大梁当先!”没有一个人喊出埋藏于内心的真正冲动——大梁即将成为王城!庞涓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但却对大梁人的狡黠老到总有一丝不安与不快。数十万市井之民竟能如此默契地借机宣情,如此忍耐地在狂欢中深藏不露,这在目下战国大都会中决然没有第二个大城庶民可以做到,包括齐国临淄和魏国安邑。面对这样的民众国人,庞涓总有不踏实的感觉。他本来想对敬重他的大梁父老们说上几句热情的敬谢话,但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却使他紧紧地抿起厚阔的嘴唇,脸上一片庄重。他在轺车上拱着双手不断向两边民众作礼,在欢呼声中辚辚驶出了大梁南门。
清晨卯时,庞涓到达逢泽。
他的轺车直驶魏国营区的上将军幕府,匆匆吃下一鼎逢泽黄羊肉,便到会盟行辕区做最后一遍视察。明日六国的国君便将陆续到达,一切差错都要消灭在今天。本来,这会盟营区是由掌管地方民治土地的都司徒府督察,由大梁守具体实施建造的。大梁对这件事的兴奋与重视,应该是没有差错。但庞涓还是不放心。庞涓太清楚这次会盟成功对于他这个发端者的重要性了。说起来,六国会盟是他向魏惠王提出的,总体方略也是由他秘密制订的,就连会盟的地点时日也都是他提出的。魏王对他提出的具体谋划几乎是全盘接受。如果成功实行,庞涓就将是魏国霸业的奠定者。从近处说,他至少将成为魏国的丞相兼上将军,名副其实的出将入相,一改与公叔痤将相分权的局面;从远处说,他将远远超过名将吴起在魏国建立的勋业,若魏国统一了天下,那他毫无疑问将名垂千古。庞涓想得很深很远也很细,他绝不允许六国会盟出一丝一毫的差错。正因为如此,他禀明魏王,自领三千铁骑星夜奔赴大梁做最后的督察。
一整天巡查的结果,虽然查出了几处小纰漏,但总算没有大的差错,庞涓还算满意。他以上将军名义,赏赐给大梁守三名技击武士做护卫。大梁守诚惶诚恐地接受了,立即向上将军献上十名大梁美女和十桶大梁美酒。庞涓坚决回绝,并严厉斥责了大梁守私自动用会盟舞女和会盟王酒。大梁守慌得打躬不迭,连连辩解说舞女和美酒绝非官品,只是受大梁父老的重托而表示的一番敬谢。
“既非官品,即刻返还大梁父老。下去。”庞涓的声音没有透出一点表情。
“是是是……”大梁守一看庞涓冷若冰霜,忙不迭擦着汗退出幕府。
庞涓没有因为这件小事影响谋划。用罢晚餐,他将上将军府掌管文书的三名大主书与掌管杂务的八名少庶子全部召来,秘密布置他们以会盟执事的身份分别加入到五国君主的侍从行列,探听五国君主的动态。庞涓特别严厉地叮嘱,任何重大消息只能向他单独禀报,否则杀无赦!分派完毕,大主书立即发下执事吉服和出入令牌,各人便出帐准备去了。
庞涓松了一口气,信步踱出帐外。已经是月上中天了,虽是初夏,逢泽水面吹来的风还是略带寒意。庞涓望着一天星斗与逢泽岸边的连绵灯火,油然生出一腔感慨。他已经出山三年了,虽然打了几场还不算小的胜仗,但在刀兵频仍的战国还远远达不到名动天下的地步。必须有一举牵动天下格局的功业,才算真正达到了名士的最高境界。譬如李悝在魏国的变法,一举使魏国成为超强大国而举世闻名。譬如吴起,除了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还是执政变法的名臣。只有这样的名士,才是庞涓的人生目标。他常常觉得自己的才能与吴起相似,既是兵家名士,又是治国大才,该当是出将入相天下敬畏的摄政权臣。也许,正因为对自己如此评价,正因为有如此远大的目标,庞涓的目光从来都没有仅仅局限于兵事,从来都没有满足于做个能打胜仗的带兵将领。他对治国权力,对涉及天下格局的邦交大事更为关注。一个既能够统帅三军驰骋疆场,又能够谋划长策捭阖于天下诸侯之间者,方得为真名士也。这一切,都将因为六国会盟的实现而使庞涓迈出第一步,尽管很艰难,但庞涓是满怀信心的,他一定会成功,一定会改变老师对他当初的评价。
第一章六国谋秦(2)
二、五国君主同一天到达逢泽
逢泽的清晨分外壮美。浩淼的水面在火红的天幕下金波粼粼。一轮红日涌出水天相接处,山水风物顿成朦朦红色剪影,苍茫苇草翻滚着金红的长波。连绵不断的各式军帐、战车、幡旗、矛戈结成的壮阔行营,环绕水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悠扬沉重的号角伴着萧萧马鸣此起彼伏。岸边官道上,一骑红色快马飞驰而来,在苇草长波中恍如一叶飞舟。
庞涓刚坐在长案前准备开鼎用餐,就听见大帐外骏马嘶鸣。他微微一怔间,帐口护卫已经高声宣呼:“安邑信使到——”
未及庞涓站起,信使已经匆匆进帐,从背上抽出一个铜管双手捧起禀报:“魏王急命,交上将军开启。”庞涓拱手接过铜管,拧开顶端铜帽,抽出一卷羊皮打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庞涓我卿,公叔丞相有疾难行,今着庞涓我卿为特命王使,以代本王迎接五国君主,预商会盟事项。八年四月初六日。”庞涓心中涌起一阵冲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请告我王,庞涓当鼎力维持,不负我王。”说着拿起公案上的一支六寸长的青铜令箭,交给信使作为回执。信使拱手道:“回执如信,本使告辞。”大步出帐,上马疾驰而去。
庞涓握着羊皮高声命令:“悬挂特使纛旗。备车出巡!”
半个时辰后,庞涓幕府外两面大纛旗迎风舒卷。一面大书“六国会盟特使庞”,一面大书“魏国上将军庞”。百名铁甲骑士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出帐外,轺车前三名骑士护卫着一面“六国会盟特使庞”的红色大旗,组成了迎接会盟国君的特使仪仗。中军司马一声高报,庞涓身着华贵的上将军甲胄,外罩光芒四射的大红披风,大步走出军帐。身后是一名红色长衫的主书,手捧一柄金鞘长剑,当先跃上轺车辕木,肃然站立。庞涓扶轼登车,低声命令:“出巡。”大旗当先,轺车发动,仪仗队从容向会盟营区出发。
庞涓遥望行辕相连的广阔营区,一种豪情油然而生。上天对他真是庇护极了,恰恰在他最需要公叔痤消失的时候,公叔痤就突发恶疾,若非天意,真是没有解释。六国会盟原是庞涓一手策划的,可就是因为公叔痤是老丞相总摄国事,却硬是要挤进来做了魏惠王的会盟特使,代表魏王迎接五国君主并事先磋商六国盟约。庞涓内心对此是一百个不服气一百个不放心。六国会盟本来就是针对公叔痤提出的魏秦罢兵谋划的,如何能让这个老迈无能的权臣搅进来?少梁大战,公叔痤本来是被秦军俘获的,然而却鬼使神差地与秦国达成了罢兵和约。庞涓坚决反对,力主对秦国继续用兵,一战根除这个心腹大患。但是魏惠王却认为公叔痤与秦国议定的罢兵和约对魏国大大有利,不用打仗便重新占领了秦国的河西五百里,何乐而不为?公叔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