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在魏国身上。如今,这个百年宿敌一朝大败,还死了个热衷于灭国大战的庞涓,压在秦国头上的大山骤然没有了重量,秦国朝野岂能不大喜过望?就是卫鞅和秦孝公,也没有想到魏国败得如此之惨,也都是振奋异常。
“君上最感高兴的,是何事?”卫鞅问秦孝公。
“庞涓战死!此人胜过雄兵十万。”秦孝公不假思索,“大良造如何?”
“秦国大出天下,机会来也!”卫鞅毫不犹豫。
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栎阳城和咸阳城几乎同时沸腾起来。老秦人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穿上了新衣,就像过年一样走亲串户,高声大气地谈论着传播着马陵道的种种传闻,肆无忌惮地嘲笑着魏国的失败。国人不断在街头相聚,兴奋之情难以抑制,相互角力比武,围观者人山人海。于是角力比武者越来越多,栎阳咸阳的大街小巷都在欢呼,连比武失败者也都是兴高采烈。入夜,栎阳城史无前例地大举夜市,灯火照亮了小城堡的每个角落,社火歌舞也走上了街头。每个商家店铺前都是人头攒动,每个酒肆饭馆中都是高谈阔论。未成格局的咸阳,也灯火阑珊摆起了夜市,推出了社火,连正在奉命劳作的民夫们也聚酒畅饮,不亦乐乎。于是,便有七十岁老人三百余人上书国府,请求举行“大酺”,以慰国人庆贺之心。
大酺,就是或国库或民户出钱,举国饮宴欢庆。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是一个国家最大规模的盛事庆典,很少有国家能够举行。秦国穷弱,在变法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几二十年之后,秦国大富,又遇上如此令国人快慰的大好事,人们自然想到了要大大地庆贺一番。
上书呈送大良造府,卫鞅皱起了眉头:“景监,你以为该当大酺么?”
“此事,无可无不可。”景监笑道。
“何谓无可无不可?明是不可。仗是齐国人打胜的,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高兴可也,何能当做自己的胜利举国大酺?老秦人要惕厉自省,昏昏然必当大亏。”卫鞅脸色语气都很严厉。
景监一时尴尬,却也悚然大悟:“大良造切中要害,当下令昭示国人。”
此日,栎阳、咸阳两城都张挂出“大良造训诫令”,赫然大书:
大良造训诫国人:民气为国之根本。民气正则国强盛,民气颓则国黯弱。今魏国大败,非我秦人之力,贺固可贺,何当大酺?今我河西之地未复,昭昭国耻未雪,我民却以他国之胜狂喜,岂非民气之羞也?责我国人,须惕厉自省,方可雪耻图强,窃喜他胜,徒灭心志也!秦公十八年九月。
此令张挂两城四门,国人观之如潮。一经识文断字者念诵,立时人人低头鸦雀无声,顷刻间便散去了。半日之间,栎阳、咸阳就恢复了忙碌紧张的劳作,再也没有大喜大乐的聚酒欢宴了。秦国庶民对大良造更加敬畏,觉得他简直就是教诲子民的圣贤尊神。上书的老人中三十余人羞愧自杀,一时间举国沉默。
卫鞅顾不上理会这些,他正在与秦孝公密谈,提出了一个惊人主张:“君上,魏国新败,秦国的大好时机已到。若不立即出动,时机稍纵即逝。”
秦孝公惊讶道:“大良造是说,收复河西?”
“正是。君上以为如何?”
秦孝公沉吟道:“魏国是一面,根本是我方实力。我新军只有五万,还没有统兵大将。魏国的河西守军八万,稍一凑集,收拢十几万大军对魏国不是难事,龙贾又是百战老将。若无必胜把握,再等几年也无不可。魏国肯定是日益衰落,秦国肯定是不断强大。大良造,收复河西事大,宁可稍缓,不可再挫国人锐气也。”
卫鞅明白秦孝公的担心所在。论雪耻之心,这位比自己只长一岁的国君比谁都急切。论军旅战阵,他少年为将久经沙场,与魏军拼杀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但他身为国君,却能够在复仇火焰的燃烧中冷静地等待,何其难能可贵。但是就事情本身而言,卫鞅却觉得自己更为超脱冷静,秦孝公反倒由于长期沉浸于国耻思绪,关心则乱,过分谨慎。他觉得自己不能沉默,必须说出自己的周密思虑,他相信秦公的决断能力。
“君上,以目下情势,臣以为魏有三弱,秦有三强,可出河西一战。其一,魏国朝野沮丧颓废,丧失斗志。魏人浮躁狂傲,可胜不可败。桂陵一败后,不思自省,反呼上当,举国求战,并非真正的大勇,实则盲目骄狂。马陵再败,精兵尽失,大将阵亡,魏人之狂傲骤然溃散,举国又陷于低迷,短期内绝不能恢复。相比之下,秦国十余年埋首变法,国富民强,士气高昂,雪耻复仇,求战心切,民气斗志大大强于魏国。其二,魏国宫廷*,嫉贤妒能。魏王志大才疏,偏又刚愎自用。大战一起,必相互掣肘,力不能聚。相比之下,我秦国却是举国同心,君臣无猜,将士用命。其三,魏国河西守军虽可凑集十余万之多,但多为地方守军,且老少卒居多,战力远非庞涓精兵可比。河西将军龙贾虽是老将,但目下太子申与公子卬已被魏国朝野捧为‘名将’,大战若起,这两人与龙贾必生龃龉,而给我可乘之机。相比之下,我新军精锐战力极强,上下合力,如臂使指,必可大胜。”
秦孝公点点头:“此三则不错。”却又沉吟着不再说话。
“更重要的还是时机。目下,魏国知我正在迁都,以为我绝不可能此时发兵河西。一旦我大军东出,魏国必仓促应对。魏国素来蔑视秦国,虽仓促应战,也必是漫不经心。我军突袭作战,胜算极大。”
“大良造,谁堪统帅?”秦孝公轻轻叹息一声,显然,他最大的心事在这里,“车英似有不足,嬴虔又不可能复出。将才难求也。”
卫鞅微笑:“君上,臣自将兵,收复河西。”
秦孝公惊讶地看着卫鞅,一时沉默不语,眼光显然在询问:“大良造知兵?”
“君上,臣之兵学,尚强于法学。秦国不强,臣无用武之地。”
秦孝公更为惊讶,突然大笑起来:“大良造之兵学,尚强于法学?”
“正是。”卫鞅认真道,“我师因材施教,以为臣有兵学天赋,定臣学兵。臣五年学完,自请转修法家治国之学。”
秦孝公豁然醒悟,连连拍案,大笑不止:“上天哪,上天!何其佑护秦国也!”他深知卫鞅不是虚言之人,顿时大喜过望。要知道,名相名将皆天下奇才,往往是得其一便可成大业。吴王阖闾得孙武、齐桓公得管仲、魏文侯得李悝、魏武侯得吴起、齐威王得孙膑、韩昭侯得申不害,皆成一时大业。秦国得卫鞅,变法成效已经证明,卫鞅乃治国大才,可如何又能想到,他竟然也是兵学大才!这种兼通文武的将相人才更是百年难遇,战国以来,只有吴起堪称出将入相的特异之才。今日自己眼前的卫鞅,竟然也是如此特异之才,而且更为深沉成熟,如何不叫秦孝公惊喜非常?骤然之间,他觉得块垒全消,对卫鞅深深一躬,肃然道:“嬴渠梁不识泰山北斗,今日拜将了。”
卫鞅连忙扶住:“臣得君上知遇大恩,方能一展所学,自当报效国家。”
咸阳城楼抹上了一缕火红的霞光,君臣二人的密谈尚兴犹未尽。正午时分,一骑快马飞出咸阳,飞往陈仓峡谷。三天之后,秦国的五万新军在夜间分路秘密东进,集中到咸阳北面一百里左右的云阳山地,秘密驻扎了下来。
旬日之间,卫鞅的中军幕府便配置完成。车英为副将,景监为行军司空专司辎重粮草,大良造府精选的十名军吏做行军司马行军司马,类似于今日的作战参谋,但职能要更为宽泛。。本来,太后、荧玉和大臣们都要为卫鞅在郊外壮行,甚至秦孝公也想为大军一壮行色。但是,卫鞅都婉言辞谢了。这是一场长途奔袭战,要收奇兵之效,就要尽量隐秘,若朝野大张旗鼓壮行,实际上等于公开向魏国宣战,如何能打魏国一个措手不及?
九月秋色的一个夜里,月色朦胧。卫鞅带领中军将佐并二百名铁甲骑士出咸阳北门,兼程疾进,一个时辰便赶到了云阳山谷。勘合兵符后大军立即开拔,沿途绕开了所有的县府城堡,经高奴高奴,今陕西省延安地区。当时魏国占领的河西地带,包括了今日陕北高原的大部分和洛水流域。沿洛水一路北上。旬日之后,秦国新军在洛水西岸的一片河谷地带秘密扎营了。
第十二章收复河西(2)
二、魏国庙堂的名将与老将
乌云遮月,一队骑士沿着大河东岸向南飞驰,清晨时分到达安邑。
魏惠王刚刚梳洗完毕。这些天他一直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连柔媚有术的狐姬也不敢来讨好他了。庞涓一死,魏惠王顿时觉得胆气虚了。庞涓活着时,魏国的精兵名将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对列国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各国使者无不成年累月地泡在安邑看他的脸色,刺探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立即快马回报本国。那时候,别说他这个魏王,就是魏国一个大夫,列国都奉若神明,生怕惹恼了魏国。魏王打个喷嚏,列国都要伤风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风惬意。纵然在桂陵战败后,列国也还是唯唯诺诺。谁想马陵道一战后,各国竟然一齐翻脸。且不说同出一源的韩国赵国,那早已经是势同水火了,连向来以魏国马首是瞻的楚国,也骤然翻脸,非但同齐国结盟,而且要讨回自愿割让给魏国的淮北几城。还有燕国这个最没出息的老牌软蛋,竟然也敢召回使者,给魏国一个冷脸。齐国不消说,已经是魏国大敌了。秦国呢,更是百年以来对魏国恨之入骨的宿敌。这些大国风向骤转不要说了,就连鲁国、邹国、薛国、宋国、卫国这些小诸侯,竟也召回了驻安邑使者,纷纷向齐国楚国靠过去了。
魏惠王是在两代霸业的基础上即位称王的,近三十年来,他从来没尝过被天下如此冷淡的滋味儿,一时窝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贵宝器。想来想去,他竟恨上了庞涓,也恨上了孙膑,甚至连鬼谷子都恨上了。这个老东西忒邪门儿,教出两个鬼学生,没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儿。一个只会硬碰硬,一个只会使阴招儿,害得他十几万精兵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子卬带领三万精兵赶回,别说安邑不保,就连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会一个不剩地死在马陵道。
梳洗完毕,魏惠王独自一人到园林漫步去了。他是个喜好热闹豪阔的君主,身边从来都是莺莺燕燕一大群,要么就是和狐姬纠缠在一起。像今日这样独自漫步,还真是数十年来第一次,宫中的内侍与侍女都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国君了。走了一阵,他觉得累了,坐在草地石礅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卬这两员大将和三万魏骑,就是赵国这样的二流战国来攻安邑,也无法自保了。魏罂啊魏罂,魏氏祖先的基业如何被你弄成了这般模样……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内侍来报,说河西将军龙贾星夜赶回,正在宫外求见。
“教他进来。”魏惠王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办法,只有回宫见这个倔犟的“龙不死”了。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老将军龙贾大步匆匆地走了进来,风尘仆仆,汗流满面,头盔下的白发水淋淋地贴在两鬓。立即,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儿在芬芳的大厅中弥漫开来,魏惠王不禁皱了皱眉头。
“臣,河西守将龙贾,参见我王。”
“龙老将军,何事如此匆忙?”
“秦国大军,已经秘密开进了洛水东岸。臣察其意图,欲与我在河西决战。我军新败,士气受挫,臣请我王速做部署。”龙贾很是急迫。
魏惠王听后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哈哈大笑起来:“秦国?老军破车,敢打河西的主意?老将军莫非弄错也!”
“断无差错。”龙贾大手一捋,将脸上的汗水甩掉。魏惠王连忙后退两步,又是大皱眉头。龙贾毫无觉察,肃然正色道:“我军连遭败绩,皆因轻视敌国而起。十多年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若无精锐新军,秦国断不敢与我做河西决战。我河西守军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难以抵御。”
“以老将军之见?”
“速将安邑的三万精锐铁骑调往河西,归臣统辖,方可与秦军周旋。”
“如何?”魏惠王一下子惊讶地瞪起了眼睛,“三万铁骑给你,安邑如何防守?”
“赵韩两国皆在休养生息,断不会进攻安邑。”龙贾充满了自信。
魏惠王却大为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