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新奇。看得多了,题材大同小异,不免发腻,所以皇帝这天先亦不甚在意,眼中望着皮影,脑中只想着丹凤的袅娜腰肢,不知一上了牙床,是如何地奇趣横生?
可是不久之后,皇帝的注意力便为皮影所吸引了,实在因为题材太新奇,眼不见物的瞎子,单枪匹马回家捉奸,好像是不可能的事,而这出皮影戏耍,居然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原来瞎子目盲而耳聪,捉奸是用个拙法子,手持菜刀,堵住房门,奸夫一举一动,闻声辩形,比目明还要清楚。瞎子老婆帮着遮盖,帮着声东击西,谁知徒劳无功,因为瞎子以逸待劳,心思极静,能够洞烛机先,刚有动作,便说破了她,以致左支右细,进退失据。这皮影戏是一个人在幕后耍,手中牵线,口中唱白,词句虽俚,却新鲜有趣,皇帝一向喜爱市井中的琐琐屑屑,所以对这出“瞎子捉奸”能够领略其中生动活泼的妙处,一直嘻开嘴笑。
及至“奸夫”被困,现身告饶,戏完灯明,方始发现一左一右,陪侍着一姊一妹。丹凤穿的是一件大红丝夹袄,下面一条绣花白练裙;白凤穿的是鹅黄缎子夹袄,下着一条玄色绣彩蝶的绸裙,并皆浓妆艳抹,珠翠满头,一点都看不出跑江湖的风尘之色。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来的?”
“奏禀万岁爷,来了有一会了。”丹凤答说,“只为万岁爷正看得出神,不敢惊动。”
“喔,你们也看了过锦。”皇帝执着白凤的手问:“好看不好看?”
白凤倒真的还是姑娘,奔走风尘,这些玩意不曾看过也听过,并不觉得看不下去,但一问到可就害羞了,满脸飞红地低声答说:“小女子看不懂。”
“你看不懂,你姊姊一定看得懂!”说罢,皇帝哈哈大笑。
于是朱宁趋近说道:“万岁爷请移驾,另备得有宵夜的酒。”
“好,奸!”皇帝随即起身。
双凤姊妹当然陪同一起。由朱宁引路,在前后宫灯照耀之下,一直往里走,走到第三进才是临时的“寝殿”。
这一进房子是五门关,三明两暗,活络隔扇可以通过,皇帝向来的习惯,醉后随处便卧,所以将东西两大间打通,安一张镶牙红的大床,中间摆一张大理石面子的紫檀圆桌,陈设着酒青,椅子只有一张,便是御座。不过这张椅子是所谓“大帝椅”,尺寸特殊人,皇帝居中坐下,左右还绰绰有余,正好让双凤陪坐。
左拥右抱,酒到杯干,皇帝意兴到了最好的时候,朱宁却大为担心,因为每每酒到半酣,皇帝会想出各种花样来玩,这些玩意,有文静的,有很费事的,譬如踢鞠、踢球、驰马、角抵之类。如果在宫里,人多地方大,总还能想出应付的办法,如今微行在外,又是深夜,什么都不凑手,倘或想出一个花样来而办不到,不但折尽了这晚上的种种好处,还怕他中怀不悦,这一夜就很难安宁了。
幸好,丹凤的那张嘴很伶俐,见闻又广,谈谈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很可以为皇帝下酒。到得三更时分,皇帝醉眼迷离,身子都坐不直了,朱宁却放了心,亲自进来招呼,命双凤左右搀扶,扶上大床,安置已毕,才将双凤招呼到一边,有番话说。
“白凤,你没事,可以走了。丹凤,你可要好好伺候万岁爷!”
听得这话,妹妹俩的表情不同。妹妹如逢大赦,面有喜色,丹凤微皱双眉,心存疑虑,低着头问。“我可不知道怎么伺候?”
“容易得很。”朱宁答说:“万岁爷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
“朱老爷,”丹凤手抚着胸说,“我真有点怕。”
“怕什么?万岁爷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打你骂你。”朱宁正一正脸色,“丹凤,你也不必黄熟梅子卖青!把你在钢丝上的腰腿功夫使出来,就能把万岁爷伺候得舒舒服服,到明天准有你好处。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别人烧香拜佛都求不到,你居然还不大愿意,这是哪儿说起!”
“我,”丹凤急忙辩白,“我可没有说不愿意。”
“愿意最好。”
接着,朱宁细细交代,皇帝醒来,该如何照料起居。他说一句,她应一句,显然很用心的样子。然后又嘱咐职称叫做“煖殿”的近侍小太监,轮班“坐更”,细听招呼,不得大意,方始离去。
到得前面,马大隆还在等候消息,朱宁笑容满面地道劳,表示这趟皇差办得很好,都是马大隆的功劳。又说,皇帝大概明天午后才会启驾到苏州,请马大隆回家休息,有事明天上午再说。
此外又料理了一些都得在这晚上安排好的杂务,不觉已到四更,朱宁到这时才伸个懒腰,叹口气说:“总算可以息一息了!”
解衣上床,睡得正沉时,发觉有人在推他,睁开倦涩的双眼,只见残焰犹明,窗无曙色,估量也不过五更时分,便隔着帐子问道:“谁啊?”
“王石头。”
这是“煖殿”坐更的一个小太监,朱宁又问:“什么事?”
“万岁爷宣召,立等见面。”
听这一说,朱宁残余的睡意随即一扫而空,一面急急起身掀帐,一面问道:“怎么回事?”
“丹凤伺候得不中意。”王石头帮着他穿靴着袍,同时陈述所闻所见——他是四更接的班,其时皇帝的酒已经醒了,索茶、索水果,都是丹凤照应。王石头因为未奉呼唤,不敢入内,只在窗底下侧耳静听。
先是调笑,丹凤边笑边喘,而且有倒在床上挣扎的声音,王石头知道,皇帝爱呵人的痒,这是丹凤在躲避的声音。
不一会声息渐低,而衣衫悉索,隐约可闻,是宽衣解带,携手上床的光景。王石头心想:这下大事完矣,可以打个盹了。闭上眼刚刚有些睡意,只听里面皇帝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把衣服穿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王石头大为惊疑,屏声息气,将耳朵贴在板壁,却以语声低微,莫明究竟,只听出丹凤是深感委屈的声音。
“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万岁爷在里面叫了,进去只吩咐宣召你老,催得很急。”
“那么,”朱宁问道:“丹凤是怎么个样子呢?”
“哭丧着脸,站在旁边。”
“糟了!”朱宁顿足,“必是万岁爷还没有出火!这会儿哪里找合意的人去?”
说完,拔步就走。到得第三进房子,先在“寝殿”外面高声自报:“小宁儿奉召见驾。”
房门“呀”地一声开了,是丹凤应的门。朱宁不暇问话,一直往前走去,皇帝短衣赤足,悄没声地掀帷而出,脸色却还平静,朱宁略略放了些心。
“叫人把她带出去!”
“喳!”朱宁答应着,退后两步,招呼王石头上前,低声说道:“你把她带到前面,交给刘福禄,等我回去有话问。”
等再回到御前,皇帝的表情略有改变,微显兴奋地说:“这家人有个妇人,名字叫蕙娘;你去找来!”
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话!即令朱宁已有预见,仍旧觉得这桩差使棘手。可是,在皇帝面前,从不作兴多问,更不作兴驳回,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退出“寝殿”,急急奔回原处,唤他的贴身跟班刘福禄将丹凤找来,先问底细。
丹凤哭丧着脸,吞屯吐吐好半天,才大致将事情说清楚。原来像丹凤这种从小练功夫的女子,入眼腰细腿长,袅娜多姿,其实中看不中吃,身上的肉极硬,与温柔二字相去甚远;尤其是一感紧张,不自觉地用劲,肩臂双股,硬得像石块一样,因此,不为皇帝所喜。当然,身上也许有别处不中皇帝的意,不过丹凤未说,朱宁也懒得去问了。
诚如他所预料的,皇帝犹未“出火”,上床容易下床难:于是,丹凤为了卸责补过,荐贤自代——这蕙娘是吴家的二姨太,也就是皇帝用“明万年”做谜面打自己起名字“朱寿”,为窗外道破的那个娇憨女娃的妈妈。丹凤姊妹被李和送到居停家去梳妆,即由蕙娘亲手照料,丹凤急切间想不出适当的人可以自代,便拿刚刚识面的蕙娘做了“替死鬼”。
问明经过,朱宁怒不可遏,一掌打在丹凤脸上,破口大骂:“娘卖×,你这个臭婊子!无事端端害人家,连带还害我朱老爷!”
丹凤自知理亏,但实在出于无奈。伤心、委屈,加上羞辱之感,不由得双泪交流,却不敢回嘴。
“老爷,”刘福禄劝道,“杀了她也无用,万岁爷还在等回话,该当想个法子搪塞。”
一句话提醒了朱宁,“此刻我没工夫跟你算帐!”他指着丹凤骂,“事情办成便罢,办不成看我不收拾你。滚!”
等丹凤哭哭啼啼一走,朱宁看天色,曙光已露,心想这件事就能“办成”已经大天白亮。不如就拿这个理由去搪塞,可是,先得替皇帝想个消遣的法子。
“福禄,”他问,“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多得很!有名的‘通州八景’。”
“最好的哪一景?”
“信圣教寺,在通州城里。”刘福禄答说,“寺里有座塔,光是一个塔座,就有一百二十尺高。”
“那好!你传我的话,叫大家赶快预备,扈驾到通州。”
这时张一义与马大隆都已赶到,也得知了丹凤朝阳,不幸铩羽的经过,所以一面伺候早膳,一面急着要到朱宁这里来问问消息。
“麻烦大了!”朱宁恨恨地说,“都是丹凤这个奥娘们惹的祸,两位请稍待,我上去回了事,马上就回来,还得有一番脑筋好伤。”
匆匆回到御前,皇帝神情懒散之中,显得有些焦躁,一见朱宁便问:“怎么回事?一去也不见回话。”
“好教万岁爷得知,”朱宁陪笑说道,“人是找到了… ”
“人怎么样?”皇帝迫不及待地问:“人长得怎么样?”
朱宁不曾见过蕙娘,亦未听人谈过她的容貌仪态,既不敢说好,亦不敢说坏,灵机一动,作个含混而稳当的说法:“长得与教坊女子不同。”
不想皇帝对这个答复,大为满意。他本喜爱年龄较长的妇人,现在听说与教坊女子不同,便有新鲜之感,越发动心了。
朱宁很机灵,不等他说下去,抢在前面开口:“今天晚上一定会来侍奉万岁爷,”他说,“到底是良家妇女,少不得有些做作。不过,这种事原要偷偷摸摸才有趣,而况灯下看美人,另有一番韵致。”
话是不错,但皇帝性急,要他等这么整整一天,实在难熬,怔怔地问说:“那,白天干什么呢?”
“奴才替万岁爷安排好了。这里有名的通州八景,好玩得很。尤其通州城里的一座塔,底座就有百尺方圆,那座塔不有三四百尺高?万岁爷目力好,放眼一望,只怕黄河、泰山都看得见。”
“那好!”皇帝的神态立刻不同了,“快传早膳!我饿了。”
早膳是各式各样,甜咸俱备的面食与羹汤,皇帝吃得一饱,传旨起驾,由锦衣卫簇拥着,在张一义前导之下,往通州城急驰而去。
朱宁未曾扈驾,他要趁这一天的工夫,将蕙娘说服,心甘情愿地来承恩宠。
※ ※ ※
“事情可有些棘手!”连神通广大的马大隆,亦不免忧形于色。“这蕙娘在吴家是个极紧要的人。”
原来吴家老主人以经营南北杂货起来,分支联号,北到口外,南到苏杭,买卖做得极大。四年之前,一病而亡,留下一妻四妾、一儿一女,女儿是蕙娘所生,儿子却是嫡出,当时仅只十二岁。
孤儿寡妇拥有极大的一片家业,自然会启人觊觎之心,吴家族人,打算谋产,甚至谋产而兼夺人,在那四个姨太太身上打主意的,颇不在少。幸亏蕙娘能干,与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内外相维,软接硬挡,才能撑住门户。
因此,蕙娘虽是吴家的二姨太,实为一家之主。“而且,”马大隆又说,“听好些人提起,这位蕙娘决心抚孤守节,平时虽然因为买卖或者家务,难免要与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从无半点可受批评之处。如今奉旨宣召,倘或抗旨,就会搞成僵局,万—… ”
“万一如何?”朱宁问说。
“万一抵死不从,一索子吊死了。传出去,有伤圣德。”
“这倒不能不防。”朱宁沉吟着。
马大隆只当朱宁的意思活动了,把握机会,代吴家缓颊,“你老看,”他低声下气地说:“是不是可以高高手,放吴家二姨太过去?”
“嗐!”朱宁大不以为然,“马先生,我看你见多识广,无所不通,这件事可不开窍了!这是皇上看得起他家,才有这样的恩命,一人得宠,全家受福,这是件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怎么倒反转来看?莫非你当这是强盗来抢押寨夫人?”
最后这句话,将马大隆的脸都吓黄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