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吠声中,有人叱斥,是司栅的来了,钥匙声、碰栅声、道谢声、脚步声,声声分明,走了一会,到家,敲门,开门一问,才知道在错了地方。那家人是江西人,用皇帝听惯的张天师所说的那种乡音,破口大骂,于是狗又叫了。
等狗吠渐低,以至于无,终于真的到家。开门的是后生的妻子。询问缘故,说明究竟,道谢作别。闭门扶后生登床,要茶要水,噜嗦不休。做妻子的十分厌烦地发牢骚,及至取了茶来,后生鼾声如雷,于是妻子又骂。惊醒了孩子,解怀喂乳,孺子吮吸乳头。“咂、咂”作声,混和着丈夫的鼾声,妻子打呵欠的声音,不由得就勾起了人的睡意。
不久,金鸡初唱,众鸡相和,也像犬吠那样,啼声远近高下,宏亮尖锐,各各不同,而无不酷肖。等鸡啼稍稀,丈夫又作呓语,不断索茶,妻子被惊醒了,一面唠叨,一面伺候丈夫喝茶,喉间咕咕有声,语声亦渐渐清楚,丈夫的酒醒了。
于是,夫妻开始调笑,妻子先则厌恶,继而欲拒还迎,然后是低声喘息,腻语叫床,那张床当然也是“咯吱、咯吱”作声,与枕席之间行云雨的声息相和,间以猫儿的叫春,先是一只雄猫,其声亢厉,随后来一只雌猫,叫声柔和,接着又来一只雄猫,两雄相争不下,乱扑乱咬,清清楚楚听得出是在屋顶上打架。纷呶喧嚣,正令人听得出神时,轰然一声,众响皆寂。
皇帝有着如梦方醒之感,但耳际仍旧遗留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尤其是妇人的娇滞腻语,一想到心就会蓦然往上一提,人也就有点坐立不安了。
此时明万年又出锦幕,肃立待命。皇帝定定神笑道:“这套本事,着实不易!须得好妹赏一赏!”
“替万岁爷备下赏号了。”朱宁答说,随即向左右做个手势。
于是两个小太监抬来一个朱红大托盘,上面是两匹青色绉纱,一锭五十两重的大元宝,皇帝看了看说:“少了一点!多给一分。”
“喳!”朱宁向明万年大声说道:“万岁爷格外多赏,还不谢恩。”
等明万年磕头谢了恩,皇帝对朱宁说:“你问他,愿意不愿意在豹房伺候?”
明万年不愿意也不行。而豹房伺候,就此成了一个衔名,不过“伺”字嫌俗,改成“豹房祗候”。
“还有什么玩意?”皇帝问说。
“还有上绳跟过锦。”
“过锦就不要了。”
“是!”朱宁答说,“上绳可不能不要?”
“为什么,”“
“万岁爷一看就知道了。”朱宁转脸吩咐:“拿御榻移到廊上。”
堂下应声走来八个太监,先开厅门,然后将皇帝连御榻一起抬到走廊上,另用茶几陈设酒果,皇帝一面享用,一面抬眼下望,只见灯火照耀之下,有根隐隐发光的线,横悬在半空中,定睛细看,才知道是根钢弦,两头连系在抄手游廊的大柱子上。上绳的两名女子,一个穿红、一个穿绿;对襟袖子札脚裤,腰系一条白绸汗巾,弓鞋纤小,而轻盈如燕,一左一右,翩然而至,拜倒在君王面前。
“小女子林丹凤、林白凤叩见万岁爷!”
“你们是姊妹俩?”皇帝说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是!”林丹凤答说:“我们是同胞姊妹。”
等她们姊妹抬起头儿,朱宁已提着一盏白纱红寿字的宫灯,照在脸上。同胞姊妹,相貌不同,姊姊是瓜子脸,妹妹是鹅蛋脸。谈姿色是妹妹胜过姊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但论韵致,白逊于丹,林丹凤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瞄来扫去,将皇帝的那颗心撩拨得痒痒地又不宁贴了。
“你们多大年纪?”
“小女子十八,我妹妹小我一岁。”
“你!”皇帝脱口问道:“有了婆家了吧?”
皇帝问到这话,在廊上悄观动静的张一义觉得相当刺耳,看御座左右的太监,却是个个若无其事,想来都是听惯了这种轻佻之语的。当然,林丹凤不免害羞,低着头不作声。
朱宁却知道皇帝的脾气,侍寝喜欢妇人,不喜室女。看林丹凤那双眼睛,不似完壁,心知皇帝已经中意了,但若林丹凤撇清,而皇帝又信以为真,或者好事不谐,便得别费张罗。所以不待她自己承认不承认,先硬派她有了婆家再说:“请万岁爷不用问了,她不好意思说。”
“我看她是早有了婆家的。”皇帝问道:“你们走钢丝有没有把握?”
这下是姊妹俩同声回答,响亮的一个字:“有!”
“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事。”
“回万岁爷的话,”林丹凤说,“平常是用网子的,今天在万岁爷面前,可得献一点真玩意,所以不用网子。”
“算了,算了,还是用网子兜着。”
不用网子兜着,万一摔伤了,不但大煞风景,而且侍寝无人,所以朱宁紧接着说:“这是万岁爷的恩典,格外体恤,你们给万岁爷磕头谢恩吧!”
林丹凤还有些怏怏然,觉得不能显自己的真本事,做妹妹的心寒胆怯,求之不得,所以不由分说,硬拉着姊姊一起磕了头,然后退向两旁。
等张好网子,双凤复又出场,走到中间一屈膝,起身后退,互相打了个手势,双双往上一纵,攀住钢丝,一撑一跨,双足已踏上钢丝,两臂张开,风摆荷花似的摇晃了一会,稳住身子,然后由中而分,各走一端。
走到尽头,转身再走,这下是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彼此堵住。皇帝手持酒杯,一眼不眨地注视,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
正当大家屏声息气注视之际,忽然丹凤一个失足从钢线上倒栽了下来,其势甚疾,无不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谁知“哎哟”二字未毕,丹凤已用纤纤双足,倒钩在钢线上。白凤更不怠慢,举步一跨,越过她姊姊的双足,向另一端轻悄地滑了过去。皇帝不由得喝一声采,朱宁领头附和,赞声不绝。
丹凤还有技可献,只见她侧挂着的身子,如秋千盘荡了起来,越荡越高,蓄足了势,双足一松,整个身子凌空上飞。看那模样,像是脚上吃不住力量,被摔了出去,这一摔不是自上往下落,不是掉在网子上,而是斜着抛出去,摔着青石板上,非受重伤不可。胆小的张口瞪目,一颗心提到喉头,只能作无声的惊呼!谁知丹凤双手一伸,恰好抓住钢丝,双足就势一盘,使个乌龙绞柱的招式,在钢丝上拿了个大顶,稳住多时,方始重新起立,斜着一滑,到头翻身而下,与白凤双双拜倒在阶前。
“放赏!”皇帝高兴地说,“重赏!”
于是朱宁做个手势,便有人捧来一只黑体描金的小铁箱。这只小铁箱,宫眷近侍管它叫“百宝箱”,有专人掌管,皇帝在宫内闲游时,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因为宫女片言只语,一颦一笑中了皇帝的意,有所赏赐,便得取给于这具百宝箱,若是能承雨露,自更不在话下。
当下由朱宁开了铁箱,另有一名小太监,捧着一个朱红圆盘,跪在旁边。皇帝朝箱中看了一下,红绿宝石、黄金、白玉。一时目迷五色,不暇细看,只大把地抓起嵌珠镶宝的钗环钏镯,入在盘中。那小太监是受过朱宁教导的,将朱盘轻轻一摇,堆积的珍饰,立刻平平地铺满了盘面。若非如此,皇帝一把一把抓起来往上放,便无休止了。
即令如此,这分赏赐也值上千银子,双凤几曾见过这等贵重的首饰,惊多于喜,头上发晕,记不得应该谢恩的礼节。
“去!”皇帝说道,“去戴上我看看。”
“是。”朱宁向双凤招招手说:“跟我来!”
一带带到右面厢房,李和跟马大隆跟了进来,帮着照料,视线却都在丹凤手中的那盘赏赐上。后窗外亦有人,是双凤的养父,他那双眼睛更是看得直了。
“这副打扮,戴再好的首饰也不像样。”朱宁问道:“你们姊妹另外有衣服没有?”
“有。”丹凤微窘答说:“粗布衣服,不中看。”
“这话不错!”朱宁想了一下说,“李和,你去跟主人家商量,借他家内眷的衣服穿一穿,顺便替她们姊妹好妹打扮一下。御赐的首饰,件数点清楚,用不上的包好了你收着。”
“是!”李和将双凤姊妹带了出去,找张一义跟吴家去打交道。
“马先生,你这些玩意安排得很好。”朱宁问道:“你可知道那两个妞儿,家里是怎么个情形?”
马大隆一听便知用意。心想:姓马的可不能干拉马的勾当!便即指窗外说道:“喏,那是她们的养父,可以唤进来问。”
双凤的养父叫林利官,福建人,虽历江湖,未见世面,跪倒在朱宁面前,只叫:“老爷!”是极老实的样子。
“那姊妹俩是你的养女?”
“是的。不是亲姊妹,不过从小在一起长大。”
“都有婆家了没有?”
“都没有。”
“都没有?”朱宁不信,“大的像开过怀了?”
“不敢瞒老爷。”林利官嗫嚅着说,“去年八月里到山东东昌府荏平县八里庄,有个王七公子— ”
“好了,好了!”朱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让姓王的破了你女儿的身子,是不是?”
“是。”
“这就不去说它了— ”
“请慢!”这趟是马大隆打断了朱宁的话,“有件事可得弄清楚,她身上有孕没有?”
这下提醒了朱宁,事关龙种,非同小可,朱宁连连说道:“不错、不错!马先生真细心。”
“这个,”林利官说,“小的可弄不清楚了。”
“这么说,你女儿还陪别人睡过?”朱宁问说。
“没有,没有。就王七公子一个。”
“跟姓王的分手多少时候了?”
“半年多。”
“混帐!”朱宁骂道:“半年以前的事,如果有孕肚子不都鼓得老高了!”
“是、是!”林利官惊喜而歉疚,“小的没有想到。”
“慢点!走江湖的什么都不在乎。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自己享用过没有?”
林利官愣了一下,方始会意,指天发誓:“老天爷在上头,小的拿丹凤当亲生女儿一样,哪能做那种没天日的事!”
马大隆很满意地点点头,朱宁又问道:“小的呢?”
“小的可是规规矩矩的姑娘。”
“好了,我知道了!我告诉你一句话,你那两个女儿,也许就要留下了。如果留下,给你一千银子,不留呢,另外再说。”
“老爷,老爷!”林利官急得双泪交流,“小的就靠这两个女儿养老— ”
“唉!你糊涂了!”马大隆硬将他的话打断,“这是别人求不到的事,你怎么倒得福不知?快,给干殿下磕了头去吧!”
说完,重重一掌拍在林利官背上,身子往前一倾,他不磕头也算磕过了。
动作横暴,其实马大隆纯是好意。林利官老实得无用,不识眉高眼低,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惹恼了朱宁,白白赔上女儿不算,也许还有灾祸。所以不等朱宁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便将林利官轰走,他自己跟朱宁敷衍两句,亦即赶了出来,还有话问林利官。
“你怎么这么傻!皇上看上你女儿了,别说是领来的,亲生的也得撒手啊!再说,这哪里是坏事?如今就看你跟你女儿的造化了!如果丹凤得宠,你作兴就是‘皇亲’,还怕没有人养你的老?”
听这一说,林利官的脑筋,整个儿转了个向。“皇亲”二字,令人心醉— 凡是后妃母家、公主夫家,都称“皇亲”,加官晋爵,坐享富贵,历来如此,尤其当今皇帝的母舅张家,声势更为厦赫。有朝一日,能踏于“皇亲”之列,那简直是件不能想象的事。
“是、是!马老爷。”林利官狠狠将自己的大指咬了一口,护疼急忙缩回,一面咬牙咧嘴地揉手指,一面却“嘿、嘿”地笑出声来。
“你这是干什么?”
“我看我是在做梦不是?”
马大隆忍不住好笑,“你也别太高兴!”他觉得有提出警告的必要,“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把心定下来,安安静膊到一边等着,听我的招呼。”
“是、是!马老爷,你多劳心。”
“我叫马大隆,大小的大,兴隆的隆。老林,如果你将来得意了,可记着咱们有今天的这一段交情!”
说完,马大隆就走了,忙着去打听双凤姊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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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皇帝又已挪到厅里,御榻坐东向西,西面在演宫中称为过锦的烁州的皮影戏。
宫中的过锦,一切都比眼前所见的来得讲究,可是有一样不如:题材。宫中的过锦,搬演的无非忠孝节义、大罗神仙之类,偶尔一看,感到新奇。看得多了,题材大同小异,不免发腻,所以皇帝这天先亦不甚在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