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头,马大隆先投一处名为清玄宫的道观,观中的主持,是多年的旧交,法名由一,精通医道,善饮健谈,是个极有趣的“火居道士”。
相见欢然,一连喝了三天酒。到第四天,马大隆向由一说:“今天起,要办正事了。我有一封书信,要投张永,不知道何由得达?”
“那容易。”由一答说,“张永是行在的总管,每天在朝天宫左侧的朝房办事。此人在太监中是个贤者,小民有冤屈求见,都能见得到,何况你是投书?”
“道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曾为朱宁的上客,跟张永虽未见过,他左右很有人认识我。而我,就是不愿公然露面。”
“既如此,我派人替你去投书。或者,我替你去走一趟。”
“若得道见劳驾,求之不得。道兄可认识张永?”
“认识!”由一答说,“我替他看过病。”
“这就更好了!”马大隆亲手去关上了鹤轩的门,将王阳明的荐信,及他的来意,以及需要由一转达的话,交代得清清楚楚。
※ ※ ※
“正在想念道长。这几天风湿又犯了,思量着去接了道长来替我扎一针。”张永很高兴地说,“不想道长正好光降!”
“我也想到了,这两日天气阴湿,张公公的膀子会不舒服,特意带了金针来,最好备而不用。这是一。”
“多谢,多谢!二呢?”张永问道,“仿佛道长自己还有事跟我谈?”
“不是我的事。是我一个知交的事,可也是张公公的事。”
“喔!请吩咐。”
“张公公,我想借一步说话。”
张永立刻显露了警戒的脸色,定神想了一下,招招手将由一引入一间窗户紧闭、帘幕深垂的小屋,方始轻声说道:“这间屋子,决没有人敢进来,有话,请你放心说吧!”
由一没有说话,只将信交了出去。张永一看,便有肃然的表情;看到一半,面露讶异;看完便是又惊又喜的神色了。
“这位马先生,我久闻其名,缘悭一面;何况又是王巡抚的保荐!请问道长,人在何处,我马上去派人接了来相见。”
“张公公,请不必忙!大隆一不愿公然露面,二不愿接受官职;就是相见,亦须秘密安排。他说,这不是他矫情,实在是为张公公着想:”
“喔,这我倒不大明白。道长,请你说个道理我听。”
道理很简单,马大隆曾为朱宁的上客;豹房落成时,内部的装修布置,他亦很出了些主意,这是颇不乏人知悉的事实。如今朱宁已定了重罪,他的宾客转入张永门下,当然会引起非议;江彬、张忠、许泰亦很可能在御前进馋,对张永非常不利。
听罢缘由,张永颇为高兴,“难得马先生想得周到。他这个美意,倒不可辜负。”他问,“然则,如今该怎么处置呢?”
“我跟大隆商量,只在城里近处觅一处道观,由我去主持;大隆就悄悄儿住在我那里。张公公以针灸为名,随时光临,不就随时可以见面了?”
“很好,很好!这样安排,极其妥当。不过,哪处道观合适,我可不大清楚;请道长费心,自己觅妥了,来告诉我。我自有计较。”
由一心想,张永亦是势焰熏天的人物,说出一句话去,没有人敢不依,若强去夺一处道观,得罪同道可就不妥当了。因而迟疑不答。
及至张永见他的神色,追问缘故,由一坦然直陈。张永想了一下说:“也怪不得道长有此顾虑,实在是闹得太不像话了。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难处,我买一所小小的精舍,供道长养静,同时安置马先生,你道如何?”
“那太好了!”由一欣然答说,“这样子办,还隐秘些!”
张永做事很痛快,随即唤小太监捧出一千两银子来,道是请由一自行处置,银子不够再添。
千金之数,何得不敷?由一买一所幽静精致的房子,挂上“清玄宫下院”的招牌,拨了几个小道士与火工道人过来,与马大隆住在一起。
进屋的那一天,张永就送来一席盛筵;到晚来亲自来访,与马大隆真有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之概,自此几乎没三日不见之时;马大隆感于知遇,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过了有个把月,突然有一天清早,张永神色仓皇地奔了下来;一进门也没有工夫跟由一招呼,一直就往马大隆所住的那个院落。
“马先生,马先生,有件怪事!我急得没主意了,只能跟你来商量。”张永看一看左右,只有由一在旁,方始压低声音说道:“万岁爷失踪了!”
“怎么回事?”马大隆大为诧异,“这不是奇谈?”
“确是奇谈。昨天晚上起更时分,还好好地;到了二更左右,‘坐更’的小太监发觉行宫寝帐中,万岁爷就不见了。问来问去,都不知道圣驾在哪里。”
马大隆不即答话。起身倒了一杯刚用山泉烹沏的西湖龙井茶,亲手奉与张永,同时说道:“张公公处异常之变,以沉着为第一要紧之事。”
这句话与这杯茶的功效很大,张永果然把心定下来了。从容细谈这桩“异常之变”。据说,皇帝是昨天上午驾临牛首山的,为的是要去看南宋建炎三年,岳飞在牛首山设伏,大破金兀术的遗迹。
牛首山的名胜很多,有白龟池、虎跑泉、舍身台、兜率岩、文殊洞、芙蓉峰、电楼等等名目,颇堪流连。不过,皇帝最感兴趣的是两处地方,一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石,其形如鼓,横倒在地,中间空旷之处,可摆七八桌酒席;皇帝在那里盘桓了好久,认为是夏天避暑的地方。
另外一处是在牛首山的两峰,有个石窟,望进去一片漆黑,不知深浅;照当地父老说。这个石窟从来没有人敢进去,倘或不信,一去就永不回来了。当时皇帝非常想入窟探一探险,大家极力劝阻才快快地作罢。
逛到黄昏,御驾以崇教寺为行宫;方丈迁让,作为寝殿。到了半夜里就发生了这样一件怪事,御驾何在?至今不如。
“喔,”马大隆问道,“宿卫归谁负责?”
“江彬的部下,担任宿卫。”
“宿卫的人怎么说?”
“说是彻夜巡逻,没有断过人,也没有看见万岁爷微行。”
“然则皇上长了翅膀不成?”
“就是这话啰!”张永答说,“现在派了人四处八方去找了。我想,这件事太奇特、太不可测,想进城来跟梁阁老商量;转念一想,不如先来请教你。马先生,我的心很乱,请你替我出个主意。”
“是!我有好主意,一定奉告。现在先要问一句:江彬的态度怎么样?”
听到这话,张永面现矍然之色,想了好一会,慢慢点头说道:“嗯,嗯!确是可疑。他当然也很慌张,不过,细想起来很奇怪,仿佛是那种做出来的慌张神气。”
“那就是了!不要紧。”马大隆说,“十之八九是江彬故弄玄虚。”
“江彬故弄玄虚?”“张永困惑了,”那是为了什么?又何以见得不要紧?“
“他故弄玄虚,是要看看,皇上失踪以后,大家是什么样子?到了真的有那么一天,他就容易处置了!”
张永大惊,急急问道:“照马先生这么一说,这是打算造反的第一步?”
“是的”
“那么,现在御驾在他手里?”
“大概如此。”
“这太危险了!怎么说不要紧?”
“因为江彬的布置还未周全。”马大隆说,“造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宸濠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只要防范得法,江彬就不敢轻举妄动。”
“是,是!”张永敛容相谢,“请马先生指教!”
“这,一时也说不完,只有改日奉陈。如今张公公应该赶快去看梁阁老;也许他已经得到消息了,文武百官不明内情,自然会着慌,一乱开来,谣言纷纷,民心不安,于大局很有关系。”
“说得是!”张永立即站起身来,“我得赶紧去料理这件事。一有消息,我会派人来奉告。”
等张永一走,马大隆跟由一谈论这件怪事,也细细研究。这样到了中午,张永有消息来了。
“张公公唤我拜上马先生,说是御驾安然无恙,请马先生放心!张公公明天回城,会先来看马先生。”那小太监又说:“张公公格外关照:明天请马先生千万不要出门,务必等他。”
“喔!”马大隆问道:“万岁爷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西山一条小溪旁边。”
“万岁爷可曾告诉大家,是到哪里去了?”
“张公公问过,万岁爷笑笑不响,有两个小太监跟在一起;张公公问他们,他们也不敢说。”
“为什么呢叩”因为万岁爷关照过,哪个要多说一句,立刻剥皮。“
“有这样的事!”马大隆好奇心大起,定神想了一下说,“请你上复公公,我明天上午有事;要来,请他下午或者晚上来。”
等小太监一走,马大隆立即去看由一。将皇帝已安然出现的消息告诉了他;又说,他疑心牛首山那个深不可测的石窟,一定有什么花样,可能与皇帝的一夕失踪有关,预备好好去搜索踏勘一番。
“算了吧!”由一劝他,“吉凶悔吝生乎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想,御驾驻跸之地,少不得处处有人,成了禁区,岂可以乱闯的?”
“不!我自有趋避之道。”
“趋避得了吗?照你所说,明明是想揭破江彬的隐私,人家哪里容得你如此!”
这话说得很透彻,马大隆不能不接受忠告;但要他放弃此行,却所不愿,想了一下、只有预作防备,便找了个药箱,携一把小小的鹤嘴锄,扮作采药的道人,作为掩护。
迤逦到了牛首山西峰,蔓烟荒草,不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茅棚,里面有个苦行僧在静修。
马大隆打个问讯,探询石窟的途径;原来误打误撞走对了,只看准方向,走个里把路便是那神秘的石窟。
马大隆道了谢,刚要辞去,和尚喊住他问道:“道长,那石窟难得有人到,你去做什么?”
“采药。”马大隆随口应一句。
“贫僧在此已有三年,不闻那石窟中出什么草药。道长,若非必要,还是不去的好。”
话外有话,马大隆心头一凛,便装糊涂地问:“大和尚,请问可有毒蛇猛兽?”
“虽不是毒蛇猛兽,却比毒蛇猛兽更可畏。”
“喔,”马大隆仍然不解似的,“那么是什么呢?”
“贫僧饶舌了!种何因、结何果;佛菩萨垂戒,慎毋造因!道长,请听贫僧的劝。”
“是,是!”马大隆稽首相答,十分恭敬:“大和尚开示,谨记在心。”
说完,出了茅棚,将那苦行僧的话细想了一遍,突又翻身进棚。刚闭上眼的苦行僧,张目问道:“道长何以去而复回?”
“只为尚有迷津,烦大和尚指点。”马大隆说:“那里虽无毒蛇猛兽,却有真龙。可是这话?”
苦行僧双目大张,然后微笑,慢慢地将眼睛闭上,很快地成了入定的模样。
马大隆得此不答之答,深为欣喜;不困苦行僧看不见而失礼,再次恭恭敬敬地打个稽首,方始离去。
而茅棚中却又在叫了“道长请回!”
“是!”马大隆急忙回身。
“道长,你是采药?”
“是!”
“药呢?”说完,双眼又闭上了。
“大和尚!”
苦行僧不作声。马大隆颇有莫测高深之感。一个人怔怔地想了一回,恍然大悟,深深一揖,悄然出棚。胡乱采了些草药,往正西而去。
“站住!”突然有人从草丛中跳出来,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指着马大隆问:“你是干什么的?”
马大隆吓一跳,“定定神细看,此人穿的是便衣,但瞒不住明眼人,是个”官人“:心里便有了几分数,从容答道:”不干什么!走路。“
“走路为什么东张西望?”
这一问在马大隆是猝不及防,因为他自己并不知道是在东张西望。好在他的机变很快,略愣得一愣,随即说道:“我是在看,哪里有我要的草药。”
“你来采药?”
“是的”
“药呢?”
这才知道那苦行僧的指点,乃是未卜先知;马大隆将药笼提了过来,就不必说话了。
“这里没有什么药好采,你回去吧!”
“为—?”
“为什么”三字还不曾出口,那人已一声断喝:“走!别多问!”
再问就要吃眼前亏了!马大隆很知趣地回头。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又看到了茅棚;灵机一动,何不再问问苦行僧去?看来他不是未卜先知,竟是完全了解真相,从他口中一定可以问出自己所想知道的东西。
进得茅棚一看,大失所望,蒲团上空空如也!苦行僧不知哪里去了?
怏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