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是黄道吉日。”张永赶紧将日子说定,“这天启驾,到京正赶上灯节。”
“可以!就是年初五班师。”皇帝问朱宁说,“来年之春,在今年哪内,预备百戏迎春,让大家也好好乐一乐。”
于是从这天开始,皇帝便寄兴趣于迎春的百戏,每天都要垂询准备的进度,而且亲自参预策划,设计了许多新鲜花样。
一天巡幸佛寺,老和尚鲠直,说了许多规谏的话;皇帝心内不快,却不便发作。回到“家里”,越想越恼,起了个跟和尚恶作剧的念头,立即回嗔作喜,兴冲冲地亲自下令部署。
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和尚与妇女,亦须参加迎春;第二道命令是准备五十辆敞篷大车,车顶上悬挂着许多用六片羊皮缝合,内塞枯草的皮球。到了立春那天,下令和尚与妇女杂坐在大车中;有那不愿的,使命军士强制执行。这一下,搞得每一辆车中,皆有纠纷;驾啼燕叱,都骂和尚不规矩,挨挨挤挤,存心不良。
当然,是泼辣妇女方始如此;而有些则只是借此打情骂俏;还有向佛虔诚的,不看僧面看佛面,退缩扶持,口中喃喃宣着佛号,又是一样面目。
在和尚,窘迫的虽多,惊喜的也不少;绮罗丛中,手儿相接,股儿相并,体气微染,口脂微闻,就算它是脂粉地狱,亦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总之,从来没有那么多和尚与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子挤在一起过,所以什么想不到的情况都会发生,使得皇帝的好奇心,大为满足,乐不可支。
等到迎春百戏的行列出发,大车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颠颠跳跳地行进,皇帝设想中的情形出现了,皮球飘来荡去,不断地在和尚的光头上碰击,躲得东来西又到;车上的妇女又笑、又喘、又骂,乱成一片;在高台上的皇帝捧腹大笑,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 ※ ※
班师回京之前,朱宁先赶回京城部署。最主要的一点是,皇帝千叮万嘱,百官不可照御驾亲征边京的礼节行事;要看作镇国公凯旋,像欢迎英雄那样,有一番格外热烈欢乐的景象。
这些话由马永成传到内阁,已销假的首辅杨廷和,与梁储、蒋冕、毛纪,深怕不照皇帝的话做,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不肯回京,所以满口应承。于是,文武百官,各出心裁,做了许多彩旗,上绣“威镇九边”、“功高百世”等等颂扬武功的辞句。又出动了鼓吹百戏,从德胜门排出十几里地去。不巧的是风雪刚过,道路泥泞;而就是欢迎镇国公凯旋,亦不能不行大礼,所以个个苦不堪言,搞成怨声载道。
等大驾一到,宰相迎入黄幄,先吃恭贺得胜的下马杯,杨延和捧酒,梁储执壶,蒋晃捧下酒的果盒,毛纪无事可做,弄了两朵特大号的金花,当皇帝捧酒在手,帐外大奏“从戎乐”时,为皇帝插戴金花,然后一起磕头称贺。
“杨延和!”皇帝喊。
“臣在。”
“在阳和,我亲自斩首一级,你知道不知道?”
“臣已经听说了,不过— ”
“知道就好!”皇帝抢着打断他的话;因为已猜到要说的,必是以万乘之尊,躬冒矢石,万万不可之类的话。
杨廷和知趣,不再多说,只请皇帝从速向两宫太后去请安。太皇太后卧病在床,不过打个照面,虚应了定省的故事而已;皇太后却是母子情深,问长问短,一直到夜。但是,皇帝还是要回豹房,皇后与妃嫔,羊车望幸,都成妄想了。
过不了几天,皇帝又想“家里”了。因为大同有“晒脚会”,皇帝非去凑个热闹不可。百官交谏,一概不听;好得其时没有警报,宰相决定让他再去玩一趟。到得宣化不久,太皇太后驾崩,这不能不奔,回驾到京,遵礼成服。
四月里,太皇太后梓宫奉安,皇帝以先期祭告诸陵为名,到了昌平的天寿山,匆匆行了礼,立即转往密云去游览。民间一听天字第一号的“花花太岁”到了,平头整脸的女子,逃的逃,躲的躲。有个永平知府叫做毛思义,是个书呆子,下了一道命令,说国有大丧,皇帝怎会出来闲逛?一定是奸诈之徒,假名招摇。百姓各安生业,无须惊惶;非有正式文书通知,“妄称驾至扰民者,一律捕治。”
哪知皇帝真的到了,地方上不理不睬,一闻知府有此命令,皇帝大为震怒。毛思义的永平知府,就此当不成了。
葬罢太皇太后,天气已经很热了。皇帝本想秋凉再出关,哪知流火铄金的六月里,宁夏又传来敌骑犯境的警报。于是又要北征了。
这次是自称“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镇国公朱寿巡边”,并派江彬为“威武副将军”扈从。吩咐司礼监关照内阁下敕令。
于是四位宰相联名上奏,主要的是提出警告,宁王宸濠可能造反。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宸濠很可以说,既然只有镇国公朱寿,并无皇帝;他为了保全祖宗的天下,自然当仁不让。或者以“朝无正臣,内有奸邪为名”,举兵“清君侧”,请问皇帝左右与朝中大臣又何辞以解?
皇帝当然不听。杨廷和是自己预备好的,不听就消极抵制,称病不上朝。皇帝无奈,只好临御左顺门,召次辅梁储,当面命令书写自己派自己“巡边”的制诰。
“其他可以将顺。”梁储答说:“此制断断乎不敢写。”
皇帝勃然大怒,拔出佩剑,指着梁储的嘴说:“你敢不写,不写我请你吃一剑。”
梁储不屈服,将一顶乌纱帽取下来,放在地上,磕头说道:“臣违命有罪,请陛下赐死!”
皇帝还不至于不通人性到乱砍乱杀的地步,只问:“你为什么不写?”
梁储想了一个驳不倒的理由,说是:“草制则以臣名君,臣死不敢奉命!”
这意思是说,“威武大将军”也好,“镇国公”也好,都是臣子。明明是皇帝,用臣子的称号,即是贬辱,而诰勍由内阁草拟,便是宰相否定了皇帝。这种无父无君的做法。认真追究,便是大逆不道,罪当族诛。——事实上是很可能认真追究,只不知何年何月?与其到了那时候,悔之莫及,不如此刻拼死力争。
皇帝想了又想,料知梁储决不会遵旨;而抗旨的动机,出于忠君爱国,当然不能治他的罪。这一点好歹之分,皇帝是知道的,只好将剑一丢,负气地说:“你不草制,莫非我就做不成威武大将军?”皇帝要“窃号自娱”,内阁无可奈何。但副将军的名号,必须出于制敕;大将军可以保荐他的副手,却不能任命,所以江彬那个“威武副将军”却是落空了。
过不了几天,皇帝又下一道手谕,命礼部尚书李逊学,召集廷议,商量“建储居守”——从来皇帝亲征或者巡幸,必命太子在京城留守,称为“监国”;如果没有太子或太子太小,无法掌理国事,则派皇弟监国,亦可通融,如英宗当年北征,即派成阝王留守,以后土木之变,成阝王奉懿旨接位为帝,使得也先不能视蒙尘的英宗为可居的奇货。如今皇帝效英宗的故事,便有人以为应照英宗的成例,由储君留居京中监国。
可是储君在哪里?皇帝既无子嗣,亦无同胞兄弟,那就只有先建储,后谈居守。朱宁和江彬为了将来的富贵,都在亲藩中各有属意的人,朱宁是早就受了宁王宸濠的嘱托,在廷议中已安排了人提议,以宁王世子迎入宫中,为储贰之备。
但是梁储根本反对建储,所以不等提出人选,便厉声说道:“皇上春秋鼎盛,此时谈什么建储?”
“是有备无患之意。”司礼监马永成说。
“什么叫有备无患?没有预备还好,有了预备,反有莫大的后患。到了那时候,我辈死无葬身之地。”
“老先生,你太过分了!”
“一点都不过分。诸公,请细想,乘舆在外,如果遇警,扈从的人,当然竭力保驾,倘或有了储君,便有人会生私心,欲成拥立之功,便有不测之心。”
这一下,大家都领悟了!
细想一想,其中的道理也很容易明白。如果储位未定,朱宁与江彬等人,在目前当然都效忠皇帝,而且会尽力争宠,希望皇帝会听从自己的建议;倘或乘舆遇险,定必尽力保驾;因为这一下建了大功,皇帝会心感救命之德,而特加思宠,并且这份恩宠,一定历久不衰。
但如储位已定,皇帝便处在一种随时可为他人取而代之的险境之中,这一次北征,倘或有“土木之变”的情况出现,则朱宁或江彬,至少会有一个人袖手旁观,甚至落阱下石;因为皇帝遇险,自己所建议而立的储君,便可即位为帝。
不但如此!为了早成拥立之功,皇帝也许不知在什么时候会不明不白地死去——被弑。这种情形,历史并非没有先例。总之有备不一定无患,无备则必有后患、大患。其中微妙的道理,说破了,或提醒了,是没有人不同意的。
“诚然!”兵部尚书王琼首先附议:“以不议建储为宜。”
“我亦云然!”吏部侍郎王鸿儒说得更透彻,“圣性好武,为臣子者唯当力谏。如果储位已建,皇上反无后顾之忧;九边塞外,亲冒锋镐,险不可言。照此说来,议建储便有赞劝乘舆轻出之失。是大不可!”
这一来,连传达圣旨的马永成亦噤若寒蝉了!建储之议,就此打消;朱宁与江彬,无不失望,但亦无可如何。
不过江彬总算还有收获。假冒阳和礼敌之功,得封伯爵,称号叫做“平卤”。
※ ※ ※
七月底,由平卤伯江彬扈从,皇帝悄悄出了东安门,转道往北,事先毫无任何表示,不过有些消息灵通的官员,还是天不亮就赶到东安门恭送。皇帝拿马鞭亲自点了一下,一共五十二个人,传旨各赐宫女一人。
转马向北,出德胜门,直奔居庸关,这一次皇帝乖觉了,不再在昌平逗留,免得为梁储等人赶来噜嗦;当然,也仍旧要关照谷大用守关,不许放走任何京官。
到了宣化,随即转往大同。大同巡抚名叫胡瓒,谒见皇帝,第一句话便说:“沙漠之地,不可久留。请皇上立刻回驾。”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向皇帝说过话,所以皇帝反倒笑了,不由得反问一句:“我不回去呢?”
“臣死在陛下面前。”
皇帝大出意外,也有些不信,便即问道:“莫非你身上藏着刀?”
“身挟凶器见驾,法所不许。臣决不敢!”
“那么,你怎么死法呢?”
“古人怀忠力谏,触柱而死。”胡瓒答说:“君子爱君不爱其身,死法多得很。”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抖开其中的药末便往嘴里吞。
皇帝大惊,急忙下了御座,亲自去夺纸包,药末红色,是有名的剧毒“鹤顶红”,沾在皇帝手上,亦有危险。左右太监便用金盆打了水来,将皇帝的手按在盆中,洗了半天。
朱宁对胡瓒大为不满,“你这位都老爷,怎么搞的?”他沉着脸责备,“皇帝亲自巡边,是为生民社稷,你怎么弄这一套死谏的把戏?好像皇上有什么缺失似的。真是岂有此理!”
“巡边是本兵之事,万乘之尊,岂可轻蹈险地?”
所谓“本兵”是兵部尚书的专称,皇帝就连自称“镇国公巡边”,亦是侵夺了兵部尚书的职权,名不正则言不顺,朱宁有些说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皇帝走来挥挥手向胡瓒说道:“你先下去,我马上有后命。”
“是!”胡瓒答说:“臣心已明,臣志已决。伏愿皇上纳臣愚谏。”说罢,磕头辞出。
“这个人很绝!别惹他了。”皇帝说道:“我想看看山海关去!”
※ ※ ※
出偏头关渡河到了榆林,皇帝突然有了看章奏的兴致。平日章奏送至“行在”,都由江彬处理,他倒并无谋反之心,无非想固宠弄权,所以那些章奏只是积压着不理,并不像刘瑾那样,借此机会,矫诏自便,密密布置羽翼,因此,皇帝要看章奏,取来就是。
虽说取来就是,但亦经过选择,第一、积压得太久的奏疏,不便拿给皇帝看,第二、大多是江西巡抚孙楼的奏章,而内容却多牵涉到宁王宸濠。这是有算计的,江彬深知朱宁通过教坊司臧贤的关系,与宸濠勾结甚密,特意揭他一揭,也是种打击的手段。
可是,皇帝却并不能了解孙隧的奏疏,意在言外,因为有朱宁替宸濠说好话,掩饰了宸濠的反迹。有一道奏疏说:在鄱阳湖拿获了一个大盗,下在狱中,竟被劫走。事后传闻,大盗匿藏在王府中,不便搜捕追究,唯有自请处分。
这是很明白的一件事,王府仗势匿藏了盗犯,地方官既不能入府搜索,又不便上奏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