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笑。围着长桌而坐的十几个常委们大多垂着眼看着茶杯和眼前的笔记本。顾荣的话无疑是很重的。它的分量,在于它的充分有理和充分有力,看来几乎是无可反驳的。
“老顾讲的是很有道理,向南同志可以认真考虑……”冯耀祖抬起浮肿似的大圆脸说道。
“大家讨论嘛。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是咱们县常委历来的传统。”顾荣笑着说,很从容地推动着形势和气氛。
李向南没想到顾荣今天会当场讲出这样一番话。顾荣讲得虽然平和带笑,甚至还表现出对李向南长辈般的亲热,但分明使他感到了压力。这番话巧妙地使自己和整个干部系统、传统观念对立起来,使自己一切有所创新的工作恰恰造成自己的孤立。这正是对一切改革者最老谋深算的打击。
才几天,他和顾荣之间就出现了这样深刻的矛盾和冲突。
他头脑中瞬间急遽考虑的是如何对顾荣的讲话表态。谁不善于掌握会议桌上斗争的进程,谁就无法掌握整个社会政治形势的发展。他略垂着眼慢慢转动着手中墨绿色烫印着金字的“中华”软铅笔,笑了笑,然后抬起头很平静地说:“我用几句话简单讲讲我的想法。”他思索地慢慢说道:“关于中心工作。我们目前的中心工作是搞经济建设。现在搞改革整顿,目的是要提高我们的经济效率和为它服务的政治效率、行政效率。一个小小的问题,群众上访几十次解决不了,除了说明我们对人民疾苦不够关心,还暴露了我们有些环节的官僚主义低效率。抓一下来信来访,触动一下,对于今后提高我们整个工作的效率是有作用的。我们应该看到事情的辩证联系。这一点,很多群众已经看到了。”
顾荣心中掠过一丝冷笑:“触动”?这就是他的“联系”。这就是他一上任就在来信来访上做文章的真正政治目的。
李向南接着说:“至于讲到上下级关系和层次,大家看是不是应该这样:作为领导,现在最重要的是首先通过自己的工作向下级表明应该如何工作。上下级关系要在工作中,要在适应现代化建设的全新的工作基础上加强、改善甚至重建。如果过多的层次不是使工作更有效,而是牵制影响了工作,那就应该精简层次。如果上下级关系不正常,就要改造上下级关系。最后,讲到一班人的团结问题,我只有一句话,工作摆得突出了,忙起来了,其他杂念没有了,一切都很好办。”
长桌上再一次出现沉寂。
这是两个主要领导人之间的真正对垒。两个人,一样正统的语言,一样袒露而严肃,表面上又这样平和微笑,但其实摆出了两个深刻对立的纲领。往往正是这种看来平和的笼罩着烟气茶香的会议桌上的斗争,决定了会议桌外整个局势的趋向,决定了错综的各派政治势力的兴衰成败。至此,顾荣和李向南都明白,在这个会上无须也难于再做什么争论了。政治家都有进退攻防的分寸感。
第三部分对年轻人不可估计不足
顾荣笑了笑,打破了沉默:“向南同志的想法是好的,可有时候,情况比我们想得复杂啊。考虑不周就事与愿违啰。”他的话里有着一种暂求相安、摆脱僵持的打圆场的味道。
“老顾说的很多也是实际情况。有些关系,有些方面,我们在工作中能够照顾的,还是可以尽量照顾,求得更稳定的前进吧。”李向南也笑着说道。这里也有着一定的通融与灵活。
几天以后,李向南去农村跑了一圈,回到县城到顾荣家看望他,并征求他对一些问题的意见,出乎意料地,两人之间竟然出现了极为亲热的场面。顾荣显得很高兴,说说笑笑像个长辈。他挽起袖子围上围裙,用手指头试着菜刀的锋刃,准备亲自做菜招待他:“向南,我给你露一手,我这手艺起码是三级厨师的水平呢。”桂贞用手背撩了撩头发,又用围裙襟擦了擦洗菜沾湿的手,看着两个人放心地笑了。李向南也感到气氛亲切。他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帮着择豆角,一边用出自内心的对长辈的感情和态度同他们聊着。他甚至讲起他六岁时如何爬到一棵大树上调皮地叫着父亲的名字,把在下面走过的爸爸吓得脸色都变了。
“后来,他打了我屁股。”他说。
顾荣和桂贞都笑了。
“这个屁股该打,我投赞成票。对孩子从小就应该严一点……”顾荣在厨房里说,但他一下子停住了,他想到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厨房和小客厅通着,顾荣一边切着菜,一边不时回过头和李向南说笑着,同时也没忘记和桂贞说一两句诙谐的话。他甚至没忘记猫。当他用肉皮招呼花猫,花猫咪咪地走过来时,他看着花猫的目光就像对调皮的小孩子一样慈祥,戏谑地逗笑着。李向南也想到了顾小荣走私的事情。这件事他早就想和顾荣个别谈谈。今天不合适,再找机会吧。
当锅铲叮当一片响过,屋里飘满了油香、肉香和煎辣椒的呛辣味,他们亲亲热热在摆得满满的桌前吃饭时,气氛更像一家人了。经过会议桌上的一番冲突,两个人尤其感到这种融洽的可贵。它的出现出乎双方的意料,但又非常符合双方的心愿。他们发现了家庭生活气氛的巨大作用,它使一切都和解了。
会议桌上的严峻对立,现在是陌生遥远的,很难想象的。
顾荣一边吃着饭一边在心中笑着摇了摇头:那是何必呢?在家里谈两句不就行了?李向南似乎也是这种想法。两个人在饭桌上谈工作时,都尽量避免争议。
“我考虑召开‘提意见、提建议大会’。”李向南商量道。
“‘提意见、提建议大会’?”顾荣怔了怔,不解地问。
“就是用民主的方法,调动古陵干部群众的积极性和智慧,给咱们县委提意见、提建议,集思广益。”李向南解释道。
“征求一下常委们的意见吧。”顾荣不在意地敷衍道。什么事往后推,是最好的应付办法。
但是,一离开家庭生活的温暖气氛,进入工作领域,两个人的关系就迅速进入对立状态。第二天常委会上,李向南把召开“提意见、提建议大会”的建议提了出来,而且,完全出乎顾荣预料的,这个建议被通过了。李向南在会上摆出充分理由;并且,正像他在会上说的,昨天晚上就和多数常委商量了。这种一步接一步一环扣一环的做法,是顾荣所不习惯的。实际上,他差不多已经把昨天李向南的建议忘到脑后了。他脸色很不好看。他的经验多少能使他预感到这个会将带来什么结果。他沉着脸,两手捂着茶杯一言不发。
紧接着,会下,李向南委婉地向他讲到群众对顾小荣走私一事的反映时,他的不快再也克制不住了。“司法独立,依法办案。作为家长,我对涉及这件事的任何情况尤其不发表意见。”他冷冷地说。
李向南难堪地沉默了一下,恳切地说:“可是,我们县委如果在这件事上能有个正确公开的态度,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强调司法独立,支持依法办案,不是更好吗?”
“我去对法院指手划脚说,把小荣抓起来,这就符合原则吗?”顾荣愠怒地丢了一句,摁灭烟头站起来走了。
这几天的大会则把矛盾更进一步激化了。与会代表的许多意见都是直接针对顾荣的。这么多年来,顾荣的房间第一次通宵亮着灯。
他在屋里来回踱着。偶尔在窗前站住,看着窗外的星空沉思一下。多年的政治生活使他有一条重要的经验:感化,不起多大作用;说服,更是不解决根本问题。事关利害,只有靠斗争,只有靠手段。这一次,自己把这条经验又忘了。几十年的经验是不该忘的。想到那天和李向南一起吃饭时自己的善良心理,他就止不住皱紧眉微微摇头:年轻时感情用事,现在还感情用事。一辈子吃亏。丧失政治头脑啊。教训,今后又多了一条教训:对年轻人不可估计不足,不可轻视。
他知道现在应该如何认真对付。
第三部分顾荣是个值得研究的人物
顾荣让一批又一批人举起手时,李向南已经来到了主席台上。
只有个别坐在前排的人注意到了他。森林般的手擘在会场举着,黑压压地似乎占满了整个礼堂的空间,连斜射过来的阳光都透不过了。礼堂里的人显得多了几倍,颇为壮观。李向南心中不由得想:顾荣靠什么力量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这样服从地齐刷刷举起手呢?靠什么力量能这样训导群众和威镇场面呢?当然靠的是几十年来铸造成的传统,靠的是“名正而言顺”。如果让人们表示对他个人的无条件服从和支持,就很难有多少人举手了。
他不能不承认顾荣是个值得研究的人物。
但是李向南顾不上思索了。礼堂中轰响着的顾荣的讲话把他拉到现实中。“……靠主观热情,血气方刚,靠个人英雄主义,靠花花哨哨的小聪明,一点两点书本知识,纸上谈兵,在中国是行不通的。要栽大跟头的。……”这话的针对性还不明白吗?他扫视着烟气弥漫的会场。礼堂密匝匝坐满了人。不管他们现在是什么表情,但脸上都透露着某种关注。他们都关心自己的命运。这就是希望。
他看了看主席台上的县委领导们,大都在没有表情地听着顾荣讲话。他们面前毫无例外地摆着白瓷茶杯,如果那是思想的镜子,那么,现在一定可以看出,他们表面的沉静下掩盖着何等不同的、剧烈活动着的思想。矛盾斗争是尖锐的,谁也不能回避。就像他和顾荣之间的关系一样,虽然他俩似乎都想避免冲突,但是,一切都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此刻,他听着顾荣洪亮的讲话声,心里却轻松地笑了一下。主流派之所以能成为主流,恰恰在于它能团结多数力量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而它越取得胜利,就越有力量团结多种势力,包括自己的反对派。
会场响起了掌声,而且越来越热烈。顾荣讲完了,离开麦克风。
刚刚发现李向南已坐在主席台上的全场群众一排一排探起身子,用掌声欢迎他。他朝台上的常委们笑笑,来到长桌中间的麦克风前。
掌声潮水般退下去,会场安静下来。
他沉静地把一个小笔记本在讲台上摊开摆好,压上钢笔,然后面向会场,露出了一丝亲切的微笑。那是对自己将征服听众非常有信心的微笑。他对“提意见、提建议大会”是深思熟虑过的。这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一个大行动,在几天时间内,对全县的情况、存在的矛盾,进行一次高效率的调查研究,应该是非常划算的。这是第一层意思。第二层,他就是要用来自人民群众的意见和呼声,造成一种要求改变现状的强大压力,用舆论的优势压迫保守势力,从而在一个很宽的战线上取得进展。第三层意思,他决定进行一次思想理论上的大发动,把改变现状的蓝图交给全体古陵百姓。没有思想理论的部署,任何一种战略都有可能陷于小打小闹,缺乏整体推动力。剧本不应该仅仅导演知道,剧本应该向全体演员公布。
“刚才,我会见了一个欧洲的代表团。”这种没有任何开场白的讲话,虽然使有些事事有惯例的人感到突兀,顾荣此时就略蹙了一下眉,在笔记本上划了个问号,但这正是讲演的艺术。“他们问我对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持什么看法。我对他们说,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感兴趣了。因为这已经在成为事实了。他们接着问我,那你对什么感兴趣?我对他们说,我对一部分县先富起来感兴趣。我希望古陵县更快地富起来,最好富成全国第一。”
人们领悟过来,会场的气氛活跃起来。
“一部分县先富起来?别出心裁的提法。”顾荣的笔记本上又多了一行字。
“同志们,使咱们古陵县尽快成为全国两千个县中的富户,最好是大富户,这就是我的想法,这就是我们大家应该奋斗的目标之一。”
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们能不能先富起来呢?我看能。我们不光是讲我们的愿望,光讲愿望,谁不愿意富? 我还要讲我们有我们的条件,我们的优势。致富要有致富的办法,财,不是想发就发的。(众人大笑)这几天讨论会上,同志们谈得很多,特别是关于进一步完善农村的生产责任制,谈得很好。县委准备专门发个文件,把大家的建议归纳成几条推广。这是我们主要的经验。同志们还谈了以粮为纲,全面发展,谈了进一步发展我们的养猪、养羊、养兔、养蜂、养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