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相商。”贾芸道:“三叔,你这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顽,一块儿闹,那里有银钱的事. 〃贾环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 〃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咱们走动么。”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说道:“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么?〃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 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齐打伙说好就是了。”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
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 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 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不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姊夫的官早复了, 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没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原是瞒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贾芸便送信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纨宝钗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 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那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妈过来.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 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平儿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 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平儿一问,所有听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平儿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着去告诉了李纨宝钗,求他二人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 况且是他亲舅爷爷和他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 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这又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可不抱怨我么.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错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正说着,平儿过来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将邢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 跪下求道:“巧姐儿终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回来怎么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 他要作主,我能够拦他么?〃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宝玉疯颠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 一阵心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 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 〃说着,一面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作什么?〃贾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来了. 〃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一面拆开书信,见上面写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瞧瞧,还交给你母亲罢。”正说着,李纨同李婶过来.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 〃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着给他母亲瞧.李纨看了道:“三姑娘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 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时才到。”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因向贾兰道:“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掂记的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 〃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他爷爷做粮道的起身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一面拿着书子出来,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 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 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 以人品根柢为重。”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 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 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 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 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 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宝钗未及答言, 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 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 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 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宝玉听了, 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宝钗也站起来.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来了。”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贾兰便问:“叔叔看见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 〃说着,宝钗命贾兰坐下.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 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宝钗尚自犹豫,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 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
那宝玉拿着书子, 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 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丹。”宝钗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丹〃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 且看他作何光景.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才放了心.
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回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 但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