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向读者指出:看啊,这是一条好路,——甚至也不说:这也是一条路。——他只是精力充沛地迈着步子向前走,实实在在,不下哲学定义(因为他的思想正如那些美妙的日记所呈示的,多半以形象的图像来显示),仅仅写下一路上对景观的不断变幻作出的细节观察。
卡夫卡的本质和写作中的奇特性是表面现象。我必须说:谁觉得卡夫卡奇特而又别具吸引力,他就还没有理解他,也许还处于理解他的初级阶段。卡夫卡怀着强烈的爱和准确精神摸索着细小的、不起眼的事物的根源,正因为如此,人们迄今未曾察觉的事物显现出来,显得奇特,却又无一不是真实。他对某一种道德职责、某种身体状况,一次旅行,一件艺术品,一个政治运动的观念从来就不是古怪的,而是非常准确、尖锐、正确,因此与日常的空话不同,也许也是因此而常常(但不是始终)与人们称之为“实践”的概念格格不入。
与卡夫卡形成鲜明对照的莫过于巴尔扎克那编造的准确性,巴尔扎克的夸张言词和一概而论手法后者可举例如:“她以轻盈的脚步走着,这是每个巴黎女人在上午十点到十点一刻之间的那种脚步”人
指出卡夫卡对巴尔扎克的许多地方持景仰态度是多余的(对于每一个从当中插进来读到上面这段话的人都是多余的)。排除种种技节不论,他从不忘记那伟大的构思线,那生命的活力。有一次卡夫卡说:“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摧毁一切障碍;而我的手杖上宁可写的是: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
在此可以列举出关于卡夫卡弱点的一长串说道来,然而这些又全都是悲剧性地从他的优点中蹦出来的。通过指出“准确性”这个特点我仅仅指出了他的本质中的一个方面。就此可以解释再解释(人们会这么干的),但是不会有结局。这就像永远沿着一道没有门的墙走动,始终进不了院子之内。当然这种无休止的、徒劳的解释也能描绘出其人品的一定的轮廓,似乎也能描绘出其人品的力量、分量和漫无头绪。顺便提一下,这也正是卡夫卡描写他的人物形象的方法:不将他们解释透彻。
我今天自然已不能仔细区分,我对卡夫卡的看法是怎样在岁月的流逝中建立起来和完善起来的,无法区分什么是一开始就有的,什么是渐渐成熟的。我知道的仅仅是我们的关系在开始时进展十分缓慢,过了若干年,我们才完全信赖。
我们关系的开端是,我们决定不让中学里学过的希腊语知识生锈。我们一起读柏拉图的《普拉塔高勒斯》,参考译文,借助我们的学生词典,常常十分吃力。那时柏拉图在我心中还未达到很久以后才达到的那种地位(这是在卡夫卡死后很久),当时我们喜欢的自然首先是关于诡辩家们的五彩缤纷的、滑稽逗乐的描写,是那种柏拉图一苏格拉底式讽刺。假如说读柏拉图是我发起的(因为我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分别受到这颗伟大的星星的吸引),那么使我对福楼拜产生关注应该归功于卡夫卡。我从他那儿接受了这一强烈的爱。我们读原文的《情感教育》、《圣·安东的诱惑》。由于我们每周只能找到一两次时间来进行这些学习,这一共同活动进行了好几年,而时间总是给我们提供新的材料。大多数时候阅读都在卡夫卡父母住房(蔡特纳街)内他的小房间里进行,有时候也在我这里。卡夫卡的写字台上方悬挂着汉斯·托玛《犁田者》——画的复制品,画幅颇不小。这面墙的旁边是一小块古代浮雕的石膏复制品,已经发黄,上面是一个挥舞着一块肉、即一条牛腿的女祭司,衣服上精细的皱褶在这无头形象旁起舞。我的目光不知多少次掠过这些东西,所以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地看见它们。我在我的长篇小说《爱的魔力王国》中对此作过描写,小说中卡夫卡作为理查德·加尔塔出现,同样是那种简单的,几乎光秃秃的房间陈设,给人以临时栖身的印象。“整个说来并非不直居住,但对于那些追求通常的装饰、豪华的住宿环境的人来说是不太舒服的。”这样的相互简单的陈设在弗兰茨所有布拉格住处是无例外:床、橱、那深褐色的、几近黑色的又旧又小的写字台,桌上没有多少书,却乱堆乱放着许多本子。最后居住的那个房间(在尼克拉斯大街)有第二个出口处,穿过厨房和浴室,卡夫卡多半走这条道进出。他不曾与家庭隔绝,这一点当然缓冲着不断啃啮他内心的冲突。在后来的年头中,他通过在陌生的环境中租一间自己的房间试图摆脱非独立性的魔力圈(而普鲁斯特直至寿终始终住在他童年时的房间里)。
上面提到托玛的画,一种《艺术守护者》的复制品证明了在我认识卡夫卡的那个阶段中他的中学同学奥斯卡·波拉克对他的影响之强烈。波拉克为《艺术守护者》杂志中的理论所迷住,这个杂志发表了阿韦纳里乌斯的著作,后来丢勒联合会便是从中脱胎而出的。波拉克起先在大学里注册的是化学专业;卡夫卡也是以十四天的化学课开始他的大学生涯的,这显然也是为了波拉克的缘故。对他特殊的领导个性可以弗兰茨给他的信和中略见一斑。波拉克后来作为艺术史家前往维也纳和罗马(可在书信集中找到他的小传),巴罗克和现代艺术、布拉格和罗马的建筑史是他研究的主要领域,他通过特别科学的精确性,通过对来源细致入微的研究发表了重要的著述,从而促进了这一领域的发展。这位年轻的讲师于1915年作为奥地利志愿兵亡于伊松佐前线。在他丰富的遗作中有二卷本《教皇乌尔班八世时期的艺术活动》的已完成手稿,该著作在发现后便交付出版;此外还有关于英诺森二世和亚历山大七世的任职史手稿、为编纂罗马导游书目录做的前期工作、为写关于彼得罗·达·科托纳斯的专题著作开了头的材料收集工作,等等。这是对战争最辛辣的讽刺之一:一个将毕生绝大部分精力献给了对意大利艺术之爱的学者恰恰在意大利的子弹下结束了生命。
在1915年8月27目的《新苏黎世报》上,J.A.F.奥尔班(日内瓦)高度评价了为“科学的光环”所笼罩的死者。他先是赞扬了死者的若干杂文,比如他那些“尖锐批判性的建筑学童话”。然后接着说:“毫不奇怪,我们热切地期待着那关于巴罗克来源的著作,他为此作了恢宏的构思,并准备自己动手写关于罗马艺术生活截面的第一卷,然后让巴格利奥尼夹叙夹议的艺术家生平介绍集在此不久之后相继出版。我们知道,我们这位杰出的同事与艺术文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一次又一次地漫步在罗马及其附近,这个优势不是所有艺术史家都拥有的,图书馆和档案馆往往吸引了文学史家们的全部精力。这一点是我们在每天与他的交往中认识到的,清晨我们会在梵蒂冈看到他那善良的、晒黑的脸,而在前一天他从拉提乌姆那些偏僻的地方带回了大量关于巴尔贝利尼的行宫和教堂的笔记与底片,收获颇丰。他会怀着同样强烈的兴趣坐在一大堆法希里卡·笛·山·彼得罗的教会管理文献集前,坐在巴尔贝利尼的藏书前,坐在教皇的总会计署档案前,坐在赛岑托那些孤本书前,他精通远古的生意经,有能力辨认去世很久的砖瓦匠和画家的拼错的词句及专业口语。同始终令人感兴趣的波拉克就巴罗克的古文字学这一边缘题目进行一番博学的交谈总会给人以收益。他在解释在管理文献中出现的、往往可随时提供有关贝尔尼尼的重要情况的几乎是速记体的记录中作出了令人惊叹的贡献。波拉克兢兢业业地从事着困难的、日复一日以定额累计的工作,研究手写的材料和有关文献,他从来不摆出那种多余的、总是慢条斯理的学者架子。他非常认真地对待他的事业,他将全部心血和精神力量给了他的工作,然而学习并没有剥夺他享受现实生活中的幸福和兴奋的能力,比如他同一位有才智的、惹人喜爱的年轻女子的婚姻便给他带来了这样的幸福和兴奋,她对他的奋斗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他们也一起参加同一个范围广大的圈子里的朋友和熟人的交往。”
这便是那个在年轻时给了卡夫卡以重大影响的人——为使这个形象更充实些,我再摘录一段胡果·伯格曼的悼词(载《波希米亚》1915年7月4日):“他广泛的兴趣财富是取之不竭的;但是只要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带走了他,他便献给其全部身心,从而忘了其他一切,而且马上便成为崇拜者和宣传人。他就是这样研读了《奥义书》、《圣经》、路德、阿西西的芳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小说家(他将《十日谈》朗读得多么纯洁!),他就是这样从事于琉特琴的弹奏和某些体育运动的。”我听说他是在波希米亚最早从事滑雪运动的人之一。
我记忆中的奥斯卡·波拉克是个善于发表厉的评论意见的坚决果敢的年轻人。十九岁时便已胡子满腮。我通过后来的调查获悉,他在以后刮掉了络腮胡子,而且也抛弃了他那使人难以接近的生硬的、落落寡合的性格。我也是在那个“厅”里碰到他的。他热心地向我推荐“伦勃朗的德国人”。一种不知缘何而起的再严肃不过的犹太智慧那时已经显示轮廓,这种学说发现了与一种追溯纯洁的源头的德国文化相似的一些现象,并试图向这种德国文化学习。据我所知,奥斯卡·波拉克从未探索过真正犹太文化的问题,卡夫卡和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进入我们这个家乡领域的。对德意志文化的爱有时也会导致对德意志文化完全流于表面的模仿,尽管出发点是真诚的,可以说是问心无愧的。所在在卡夫卡致奥斯卡·波拉克的信中可以读到下面这么一段话,它会使卡夫卡后来风格的识者深感奇怪:
在正对着坡形葡萄园的公路旁,在深深的山谷里有一
座小房子,这是这个村庄的第一座也是最后一座。没什么
价值。对兄弟们来说顶多只值一百个可怜的古尔登。更糟
糕的是,就连舒尔彻——瑙姆堡都不需要它,充其量用它来
吓唬吓唬人而已。可能把我这个所有者也列入吓唬对象之
一了,我是唯一爱着这幢房子并为之梦魂牵绕的人。房子
小又低矮。甚至还不旧呢。恰恰相反,最多不过五到十年。
瓦屋顶。一扇小门,显然只能供爬进爬出,旁边有两扇窗。
一切都是对称的,仿佛是从一本教科书中爬出来的。但是
——门是用沉重的木料做的,油漆成棕色,窗板叶也漆成
了棕色,总是关着,无论晴天雨日。可是这房子却是住着
人的。门前有一条沉重的、宽宽的石头条凳,看上去几乎
已有年头了。假如现在走来三个做手艺的小伙子,手持拐
杖,背着很轻的背包,在石凳上坐下休息,擦去额头的汗,
然后三个脑袋凑在一起——这一切我都可以从上面看得一
清二楚——这便如同一篇可爱的、古老的、宁静的德国童
话了。
《艺术守护者》宣传的艺术品和艺术价值的影响在这段话的每一个细节中都显现了出来。对于一个像卡夫卡这样的很早便发展了自己完全有个性的,几乎看不出影响痕迹的作家来说,认识其不独立的开始阶段时感到怪诞而又感人,我得到的感觉便是这样的。
致奥斯卡·波拉克的信写于1902至1904年间。在这个友谊关系中卡夫卡是力争者;在接替这第一个强大的精神关系中,即与我的友谊中,事情好像恰恰相反。至少卡夫卡在与我的友谊关系中仅仅通过他的宁静和审慎便占居了支配地位,尽管双方都愉快地承认两者之间存在着平等的基础。——我惊讶地在卡夫卡青年时期给波拉克的信中读到,他自己提出给波拉克寄他的作品或朗读给他听。以后不再有这种事发生;要叫卡夫卡展示他手稿中的什么东西,必须费劲地强求硬讨。——这种态度的基础不是骄傲,而是过分的自我批判。这很早就开始了,在给波拉克的第五封信后跟着的是一封未发表的信,我从中摘取以下几行(这么做也只是由于这几行略略谈及卡夫卡最早的、未能保留下来的一些作品):“在我给你的那几千行中,也许只有十行可以令我勉强听得入耳。上封信中的鼓吹没有必要,不是启示而是孩童的乱涂乱抹……绝大部分令我反感,恕我直言不讳(比如《早晨》及其他),使我无法卒读,假如你能跳阅一遍,我就满足了。可是你必须知道,我开始写作的时期是人们‘创造作品’的浮夸时期;没有比开始的那个时期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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