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绝望。该出版社在看了我送到莱比锡去的样篇后,从一开始(那是走运的年头!)就表示愿意接受,问题仅仅取决于弗兰茨何时将最后看的定稿寄去。而他执拗得要命,觉得他写的东西一无是处,觉得把过去的“毫无价值的”文章汇集起来妨碍他写出较好的作品来。但是我再也不放松了。卡夫卡的日记是他反抗我的见证,然而反抗无济于事。这本书必须完成,而且也完成了。当弗兰茨根据自己认为值得的选出来的这个集子显得小得可怜时,这家出版社决定把《观察》(这就是这本书的名字)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大号字体来排。这本书有九十九页,只编号印刷了八百本,这在今天是罕见的,在本首版书以其硕大的字体颇类古代的感恩刻板。通过这个罕见的偶然现象(据叔本华的思想已不再具备偶然性),这些伟大的散文的最核心的性质被表达得再好不过了。
于是在那非同寻常的年代,由于那与世界上恶的力量至少能够抗衡的善的力量的推动,弗兰茨的反抗被克服了,并转入了好转的方向。顺便提一下,卡夫卡在此一年前同我相似地闹了一场。我坚持要实行在卢加诺制定的写《里查德和萨姆埃尔》的计划。我们开始了,但很快就停顿了。我不放弃,直至写出值得一提的一段。其中一部分1912年发表在维利·哈斯编纂的《赫德之页》上(见短篇小说集236页)。后部分将表现的是:友谊陷入了像爱情关系中那样的动摇和麻烦——这两个朋友在旅行中互相非常气愤,他们的对立将加以突出,直至在潮湿而有霉气的、炎热过度的美兰(我在那里几乎声泪俱下地请求弗兰茨,假如我死在异国他乡,一定要在我心口刺一刀再埋葬我).共同面临霍乱的威胁,他们以往的友情才重新燃烧起来,放出耀眼的光华。“旅行以这两个朋友将他们的能力集中用到一种新的,独特的艺术行动上而告结束。”这句话写在发表了的这一章前面的注中。这两个朋友当然不是照原型描下来的,尤其萨姆埃尔不是,他应该是个实际、富有和无依赖性的人——但是我们打算主要把卡夫卡的特性和旅行笔记用在里查德身上,把我的用在萨姆埃尔身上(有时也可反过来)。这个主意使我们感到其乐无穷。对这个工作弗兰茨也取抗拒态度(可参照他于1911~1912年间的新年前夕写的日记),然而我毕竟成功地在一段时间内促使他同我一起干。那时他适应了有规律的写作时间,克服了内心的障碍,奋力摆脱了一个枯竭的时期——就在我们写《里查德和萨姆埃尔》时,他自己的日记也开始更丰富地涌流,——写《里查德和萨姆埃尔》)这一工作有时也使他高兴,不过是偶然的;而他对自己的结束使他产生了这种思想:席勒所要求的“化感情为个性”在他身上正在发生。于是他的创作开始大起大落,直至在1912年9月22至23目的夜里一口气写下《判决》,从而最终完成了突破。卡夫卡在日记中震惊地描写了这个夜晚——我相信,这段自我描述将永远是认识真正的艺术家是怎么回事的重要文献。“只有这样才能写作,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此彻底他身心敞露。”与此同时,他对逼得他无可奈何的挣钱职业给予最尖锐的批评,但没有谴责。
发生这个突如其来的突破的契机是一个柏林姑娘的来访,她是F.B.小姐——一与她的关系笼罩弗兰茨的生活达五年之久。“当我8月13日到勃罗德家去时,她坐在桌旁,”日记开始叙述这次事关命运的见面,接着写下了这么个句子:“在我往下坐时,我才第一次较仔细地看了看她,刚坐定,我已经作出了不可动摇的判断。”——我的日记中在8月13日这天同样记录了这次会晤,紧接着这在我父母房子里会晤的笔记之后写的是:“西提咖啡馆。卡夫卡带来完成了的书,我高兴极了。B.小姐。然后我又读了一遍《观察〉神笔。星期三,8月14日,我将《观察》寄给了罗沃特。”
1912年是卡夫卡生活中决定性的一年。两个重要的事件发生在8月13日这同一天。我保存着一封短信,是卡夫卡在第二天早晨通过邮差送来的。这封信表明(其它因素除外),把我仅仅看成扮演逼促发表的角色的人,把卡夫卡看成扮演抗拒者角色的人是不正确的。信中说:“早晨好!亲爱的马克斯,我昨天在整理归纳小文章时处于小姐的影响下,因此很可能会产生什么愚蠢之处,产生某种暗中滑稽的顺序颠倒。请你再看一遍,让我在欠你的深深的感谢上再加上一个感谢。”接着是两点小小的修改意见。
当我于9月29日从波多诺斯回来时(我在那里同朋友菲利克斯·威尔奇一起从事《直观和概念》一书的写作),弗兰茨在车站等我们,并马上就谈起了《判决》这篇刚刚完成的小说,他愿意提供发表在我的年鉴《阿卡狄亚》上。它也真的发表了,在这个出版物唯一的一期上(1913年)——前面有给未婚妻的题词。
紧接着《判决》后,弗兰茨继续进行一个长篇小说第一章的写作,这部长篇他显然早就开始了,但至今才奋发起来。这部长篇叫《失踪者》——或叫《美国〉我引录我那时的日记于此。9月29日:“卡夫卡处于极度兴奋状态,通宵达旦地写。这是一部故事发生在美国的长篇小说。”10月1日:“卡夫卡处于难以置信的极度兴奋状态。”10月2日:“卡夫卡,继续为灵感驱使。一章完成了。我对此很高兴。”10月3月:“卡夫卡,进展顺利。”10月6日他给我朗诵《判决》和《司炉》(那部美国长篇的第一章)。紧随其后(10月8日)发生了他母亲与我之间的通信(关于打算进行的自杀)。10月14日,伟大的维也纳小说家奥托·施托瑟尔(卡夫卡和我特别欣赏他)来看望我,我们三人去布拉格小街散步。但是10月28日的日记已经记下了不祥之兆,卡夫卡给F.小姐写了封长达二十二页的信,对未来的担忧扰乱着他的心。从此,这个关系的悲剧上演了(弗兰茨自己的日记缺从1912年10月至1913年2月这一段,这就是我将这一时期我的日记引述于此的原因)。我在11月3目的日记中找到这段记述:“去鲍姆处,卡夫卡在那里朗读了他那美妙的第H章。他完全爱上了F,很幸福。他的这部长篇小说——部神奇的著作。”在这丰富得不同寻常的年终,11月24日,卡夫卡已经在鲍姆家给我们朗读了“关于甲虫的灿烂的中篇小说”(即《变形记》)。卡夫卡的三个主要作品便这样在1912年9月底和12月之间产生,也就是说在两个月中,或者就那长篇小说而言,有了决定性的开端。
在《判决》这篇感情如暴风骤雨的小说中,尽管这个儿子是那么善良、顺从,在父亲心目中却是不顺从的、魔鬼般的,被判处“溺刑”,他呼喊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一直是爱着你们的呀!”自行坠入河中。这篇小说第一眼看上去在精神分析学上是清楚明白的,但在第二眼、第三眼看上去时,却又蒙上了雾纱。关于这篇小说,弗兰茨自己有过三次评语。一次是与我谈及的,我记得他有一次突如其来地对我说:“你知道最后一句意味着什么?……我想到的是强烈的射精。”另外两次解释载于日记之中,写于排印期间:
1913年2月11日。借修改《判决》之机,我把我目前
感到这个故事中变得清晰的所有关系都写下来。这很有必
要,因为这个故事就像一个正常地从我身上分娩出的满身
污垢的孩子,而只有我的手能够穿过污垢触及躯体,也只
有我有此兴趣:
那个朋友是父与子之间的联系,他是他什]最大的共同
点,盖奥尔格单独坐在他的窗前,怀着快感反复思索着这
个共同点,相信掌握了父亲,除了一个一闪即逝的悲伤的
疑点处,认为一切都是太平的。随着这个故事的进展,父亲从那位朋友这个共同点中耸立起来,站到了盖奥尔格的对立面,通过其他较小的共同点,即通过爱、母亲的亲切形象、对她的忠实的回顾以及父亲本来为本店争取来的顾客,更强化了父亲的形象。盖奥尔格则一无所有,那个未婚妻在故事里只是通过同那个朋友、也就是说同那共同点的关系而存在,由于婚礼尚未举行,她不得踏入围绕着父与子的血缘线,因而被父亲轻而易举地驱开了。那共同点的一切都堆积在父亲的身旁,盖奥尔格仅仅感觉到这是一种陌生的、自立了的、从未得到他足够的保护的、身受俄国革命之苦的因素。由于他自己除了朝父亲看着的目光外,一无所有,那个将他与父亲彻底隔绝的判决才会对他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
盖奥尔格的字母教与弗兰茨一样多。在本得曼这个名字中,“曼”只是为了对付故事里未知的可能性而预先采取的手段,用来强化“本得”。“本得”与卡夫卡的字母数则一样多,而e这个元音处在与卡夫卡中a这个元音同样的位置上,同样重复两次。
弗丽达同F.开头的字母和字母数相同,勃兰登菲尔德的开头字母与字母数与B,相同,并通过“菲尔德”一词在意义上有一定关系。也许甚至想到柏林说不定也产生了影响,而回忆勃兰登堡边区或许也发生了影响。
2月12日。我在描写那个远在异国的朋友时多次想到
了斯多于尔人在这个故事写成三个月后,我偶然碰到了
他,他告诉我,他在大约三个月前订了婚。
我昨天在威尔奇那里朗读完这个故事后,老威尔奇走
了出去,待他一会儿之后回来,他特别称赞故事中图画般
的描述。他伸出手说道:“我看见那个父亲就在我面前,”这
时他单单看着那空空的椅子,即我朗诵时他坐过的那把。
妹妹说:“这是我们的住房。”我对她误解了地方很惊
奇,我说;“那么父亲只能住在厕所里了。”
1913年1月《观察》出版。扉页上的题赠是:“献给M.B。”在弗兰茨送给我的那本书的题词上写着:“正如这里已经印出的,献给我最亲爱的马克斯——弗兰茨·K。”一年后,我得以通过我的长篇小说《图科·布拉厄走向上帝之路》的题赠作为回报。
关于他的第一本书和他的创作的总题目,我在弗兰茨生前我写下的唯一的关于他的大块文章中(发表于1921年11月《新周报》写道:
从哪儿开始呢?——无所谓。因为这个出版物有个独
特之处,无论从哪方面去观察”总是归到同一个结论。
已经表明,它的诚实性、不可动摇的真实性和纯洁性
是多么明显。因为谎言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另一种面貌,而
不纯洁的东西会闪烁亮光。但在这里,在弗兰茨·卡夫卡
身上,可以这么说:在现代派的整个文学范畴内,只有在他身上没有亮光闪烁,没有天幕的变换,没有布景的推移。这里只有真实,没有其他。
不妨以他的语言为例!有那么些低劣的手段(玩弄新的词汇、拼凑、易换句子成分的位置等等),这些手段为他所不齿。“不齿”甚至也不是准确的用词。那些手段无法接近他,就像不纯洁无法接近纯洁,为纯洁所禁止一样。他的语言像水晶般清明,从其表面上看除了追求正确、清晰、对象准确,似乎觉察不到别的。然而在清纯的语言小溪那明亮的镜面之下,梦和幻象在不可测度的深处流过。往下看去,人们会为其美丽和独特而着魔。可是却说不出,至少在看第一眼时说不出,这些完全正确、健康、简单的句子形式的实质是什么。只要读上几个卡夫卡的句子,舌头和呼吸器官会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甜美。终了处,段落似乎追循着某些神秘的法则,词组间的小间歇有着它们自己的结构,一种不是由地球上物质构成的旋律在回荡。这是完美无缺,地地道道的完美无缺,这就是引起站在阿克罗波利墙的废墟面前的福楼拜哭泣的那种纯形式的完美。然而这是运动中的、行进中的、甚至疾驰中的完美。比如我想到《公路上的孩子们》,这篇具有古典美而又令人激动万分的散文,他的第一本书(《观察》)的第一篇。这是火,这是满怀预感的童年那不平静的火与血,但是这些火墙服从着一根看不见的乐队指挥棒;它们不是火的碎片,而是一座宫殿,每一块石材都是翻滚着的烈焰。完美——因而是不夸张,不过分的。只有在不能达到最外边界,不能达到围着宇宙的那条线时,人们才跳跃而过。而包罗万象的东西则不需要跳跃。——这样不会枯燥吗?这便是卡夫卡艺术上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