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我不知世上有无探测眼底神色的仪器?如果有,我相信这时我眼底深处,一定
让人惨不忍睹。
到了手术室门口,手术室的护士就接过了我手里的推车,车子很快就拐进去了。
当推车就要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鼓足力气发出信心十足、但愿妈听了也会
信心大增的喊叫:“妈,您放心。”
可听上去却是那么有气无力,像从远处传来的、一个回声的、飘浮的尾音。
妈没有回答,手术室的门跟着就关上了。我的眼泪一涌而出,就剩下了我自己,
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手术室外两个和我同样角色的女人,好意走上前来劝慰我:“没事,没事。”
但愿妈能借上她们的吉言。可是有事没事全看上帝的旨意了。
我潜下心来祈祷。
妈进手术室不久,瑞芳就到了。她是特意来陪我的。那天要帮忙的朋友还有几
个,我想来想去,还是请了瑞芳。她是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的有福之人,我希望妈
能借上她的福气,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
手术期间,承蒙手术室文学爱好者郭小明大夫的关照,我和瑞芳可以进入手术
室的大夫休息室里等候消息。
郭小明大夫本不上妈那台手术,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就来报一次平安。“对病
人家属来说,早一分钟知道手术安全也是好的。”她说。
幸亏瑞芳来了。我总不能撂着瑞芳自己愣怔,便和她拉些家常挨时光。一拉家
常,人就不得不回到实际生活之中。
没想到罗主任请出了全国两个最好的麻醉师之一、天坛医院的麻醉室主任王恩
贞给妈做的麻醉。
那就是如虎添翼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就做完了,几乎没有出血。我曾对大夫说,万
一需要输血,千万别输血库里的血,输我的。我怕血库里的血不干净,再给妈传染
上别的病。
因为要动手术,给妈测了血型,这才发现妈也是0型血。
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遍:“咱们家都是0型血。”
自言自语。
她在慢慢地咀嚼这份验证。这种咀嚼显然让她深感慰藉。她总算找到一些可以
和她引以自豪的女儿、外孙女的相提并论之处,以及再有多少次也不嫌多的、我们
的确是她的骨血的验证。
像我暗中祈祷的那样,瘤子很软。只用管子吸就把瘤子吸出来了,免除了用手
术刀刮可能出现的险情。
当郭小明大夫前来告诉我们,手术顺利结束的时候,瑞芳高兴地哭了。而我却
感到懵懂:这是真的吗?
我至今记得罗主任从手术室出来后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白外套敞开着,
行走间一路飘拂着掩盖不住的喜兴,眉宇间也漾溢着手术成功的自得。
一个八十老人的手术,毕竟是外科手术的禁忌。
妈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神智是清楚的,眼睛是张开的。我急不可待地问妈:
“您看得见我吗?”
她点点头。眼睛里满是对她还能生还、还能看到已经告别过的这个世界的感激
和难以置信,以及生怕一不小心、眼前的一切转眼就会消失的谨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多了。不像手术前那样混混
浊浊、老泪涟涟。眼睛周围那一圈暗紫色的红晕也淡下去了。虽然大夫说过,只要
对视神经的压迫一解除,视力马上就能恢复。一但这种情况真的出现,还是不能不
让人感到喜出望外。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凭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魂未定的神色。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们回到了病房。这次是病房里的护士,和隔壁陪床的小
伙子把妈从手术室的推车上抬上病床的。我不敢碰妈,老怕碰伤了术后的她。
当时就来了特护,不过她没做什么,因为妈一直在昏睡。
妈的刀口没有全部缝上,头上还留有一个连接塑料袋的排液孔,用以排除术后
脑中的积液。我看了又看那个已然接收了半袋鲜红积液的塑料袋,心里想,怎么一
下子就是半口袋了?虽说需要排除积液,可这样流下去行吗?接着就避开自己的眼
睛,不忍、也不敢多看那个接收积液的塑料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从妈体内流出的
积液,在我看来就是妈的血。我身体里流动着的不正是它么,当时真有一种难言的
切肤之痛。
妈躺下不久,罗主任就来查房了。他立刻把放在枕下的塑料袋挪到枕上,说:
“口袋的位置不能太低,否则积液就排出的太多了。”
我想我大概有点特异功能,凡是让我心里一蹩扭的事,最后一定有问题。
罗主任还提醒我把手术前给妈摘下的假牙戴好。
把妈安顿好以后,我就开始给妈服用“片仔癀”。手术前胡容给了一丸,我又
托她买了两丸。每丸分五次服用,一日三次。胡容介绍说,她做乳腺癌切除手术后,
吃的就是这种药。对惊厥、痛疼、发炎、感染等症状有相当大的抑制作用。
不过服了两丸之后妈就说:“那个药还别吃了吧。”她这样说,想必有她的切
身体会,便马上给她停服了。
但我觉得这药可能不错,妈吃了它,排出很多膜状的、韧性很强的东西。我猜
想那可能都是妈多年便结,沉积在肠壁上的有害物质。
下午先生来医院告知,唐棣的汇款已到,和先生商议后,决定立即将支票所有
权转让他人,以期尽快兑换到现钞。
晚上,被称为医院的“王牌护士”来值特护的班。我初到医院就了解了她的能
力,早已私下和她约谈,也特别向护士长提出请她特护的要求。见她能在妈手术后
的第一个晚上值班,放心多了。妈还在昏睡之中,一夜平安无事。就是双手老在胸
前缓缓地,不停地绕着圈子,双脚也在被子里乱蹬乱踹。我们怕她乱抓手背上的输
液针头,不断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按她乱动的手,最后只好把她的手用绷带固定在床
栏上。可她还是蹬掉了脚背上的输液针头,也拧下了手背上的针头,蹭得被单上都
是血。幸亏特护的技艺高超,没让妈受什么痛苦又把针头扎进了静脉血管。仅仅为
了这个,除去规定的酬劳我又多加给她一百块钱。
妈的血管本来就细,特别肘关节内侧,正是静脉注射的常规部位。年轻时做静
脉注射就很不容易,上了年纪血管发脆以后做起来就更难了。常常会把静脉血管扎
穿,注射的部位就会红肿瘀血。
刚进医院的时候,周护士给妈做静脉注射,在肘关节内侧找不到清楚的血管,
只好改用手背上血管,但还是扎穿了。妈的手背不但肿起很高,还大面积地瘀血。
当时我不在医院,事后隔壁陪床的大姐相当郑重地提醒我注意。
我明白那位大姐的好意,可是我没敢追询,这是经验使然。这种无关宏旨的事
如果件件纠缠起来,到头来还是妈身受其害。何况周护士还有些内疚,以后再来发
药、量体温、打针什么的,总是找些话来搭讪。
都以为妈受病的影响,糊里糊涂地分不清什么,护士们对妈说话,难免像对弱
智儿童。有一次周护士也这样问妈:“你还认识我吗?”
妈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等周护士走了以后妈就爆了个冷门:“我还能不
认识她!”
反过来说,要是我的手臂被人扎成这个样子,不管后果如何,妈非先就这件事
情表个态不可。
妈比我有主意。一九八七年患黄胆性肝炎住院的时候,每天都要输液。护士总
是拖到十点以后才给她输,每每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还输不完,她就没法起来打饭。
而我一般下午才到,她不得不经常麻烦病友,为此妈要求护士提前给她输液,以便
赶在午饭前输完。
护士不理会她的要求,她就来了个绝食,这才引起护士长的注意,不但提前了
输液的时间,态度也好多了。
第六章
妈手背上的大块瘀血,是不是早就预示她的凝血机制不够健全?我那时要是能
预见这个信号带来的后果,就不会同意手术了。
所谓特护,并不是医院里专有一批干这个事情的人,而是护士们的第二职业,
全靠自己挤时间干。白天不能耽误正常工作,晚上还要值特护的班,几乎是三十六
小时连轴转,人是很辛苦的。
我们这位特护虽然不断冲盹,但都能及时清醒过来,给妈量体温、量脉搏、查
看各方面的体症。尽管查下来的情况都很正常,我还是一点不敢懈怠,眼睛连眨也
不敢眨地注视着妈的动静。
按理有了特护,我就可以大撒手了。可我觉得让她服侍妈的大小解总是不妥,
还是由我亲自动手为好。
按照妈的脾气,我本以为她会拒绝他人、包括我在这方面的服务,没想到她什
么异议也没有。大概到了这种身不由己的地步,也只好听人摆布了。
这一夜算平安地过去了。特护交班以前,说是要给妈换上干净的被单,因为被
单上粘了不少妈的血。我问妈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换,她说妈用不着起来。只见她一
个人把妈翻过来又翻过去的就把被单换好了。真不愧“王牌护士”之称。那个早晨,
是我记忆中一个非常明媚的早晨。九月二十五号换了一个特护,不可能老是“王牌”
一个人盯着,她还有她的本职工作。下午,我发现连接道尿管的口袋里尿量很少,
心里一惊,以为妈的肾功能出了问题。后来才发现是妈把道尿管蹬下来了,漏了一
床的尿。我知道这个特护是外院来进修的护士,怕是做不了什么主的,只好先在床
上铺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垫上厚布垫,不过妈还是等于睡在尿坑里了。
这个晚上,妈的两双手还是像绕毛线似的在胸前绕来绕去,我们又用绷带把她
的手固定在床栏杆上。迷蒙中妈也曾想把手从绷带里挣出来,但我们总是给她绑了
又绑。
这一夜,也算平安地过去了。
九月二十六号,星期四。白天没有给我们安排特护,护士长说抽不出人。完全
由我这个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顶班。白天还好说,大夫护士全在病房。到了晚上
怎么办?护士站又只有一个值班护士。我一再请求护士长晚上给我们安排一个特护。
这天,妈的神智渐渐地恢复过来。我问她头疼不疼?她说不疼。又问她头晕不
晕?她说不晕。又不断伸出手指考问她:“这是几个手指?”妈都能做出正确的回
答。妈就不只是高兴,而是兴奋了。虽然她不说什么,我却看得出来。
比如手术后本应多睡,就是她自己不想睡,她那经过大手术的身体也会自然调
节她的睡眠。
可她居然就睁着眼睛。她是舍不得睡呀,那等于是死而复生的体味她一分钟也
不想放过,更何况她做的本是别一番准备。
晚上,“王牌护士”又来护理妈了。
幸亏是她来了。
我立刻告诉她妈睡在尿坑里的事。她马上就找来干燥的褥子和干净的床单,甚
至还有被套、枕套。为了大换卧具,我们把妈从床上抱起来,让她靠坐在太师椅上。
这时我才看出这次手术对妈的影响之大。她力不能支地瘫靠在椅背上,颈子软软地
歪着,全身都显出在种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中,将一切丧失殆尽后的了无生气、颓
唐和烦恼。
待卧具换完之后,妈才又睡在了一个舒适的床上。
由于前两夜都平安无事,我想第三夜更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何况还有“王牌”
特护,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把折叠床撑在阳台上,想要休息一会儿。
我很快就被惊醒了。
妈不安地折腾起来。
持护又是给她量血压,又是给她量脉搏。我紧张地查看妈的全身,发现妈的刀
口出血了,而且越出越多,把包扎在头上的绷带都湿透了,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特
护,她赶紧把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找来,王大夫打开头上的绷带,我看见妈左半边
刀口对接得很好,缝得很光滑,针脚很小也很匀称。不过两天半的时间,已经长牢
了,果然如妈所说:“我的皮子可合了,很容易长上。”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右半边的刀口不但没有对接好,缝得也很马虎,以致刀口两边的头皮向外翻着。
鲜血正是从这里的每一个针眼往外直冒。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吓得两腿发软,
趴在床栏上哭了起来。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王集生大夫只好又在妈右半边的伤口上补缝了几针。
如果说妈最后是因为凝血机制的紊乱,引起某个要害部位出血从而造成猝死的
话,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凝血机制的紊乱呢,会不会是由于右边伤口没有缝好、
再次出血的打击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