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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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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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起来招呼她上厕所。按照我的计划,本应在十二点一次,
凌晨五点一次。可是我起晚了,心里有些愧愧的。
  扶妈坐起后,发现她已尿在“尿不湿”上,但我还是扶她上了一次厕所。
  把她放在马桶上,就赶快回客厅换“尿不湿”上的毛巾。刚换好毛巾就听见妈
叫我:“行了,来吧。”
  我赶到厕所,把妈挽回客厅扶她坐到床上。她指着我的身后说:“那儿怎么一
片火呢?”听上去那是很大一片火,可是她的口气里却没有惊慌,好像她那时已站
在天上,遥望着距她很远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我回头一看,原来她指的是对面小桌上的台灯映出的那片光晕。
  我心里又是一阵不安和沮丧,妈怎么又糊涂起来?我希望这不过是她没有从睡
梦中完全清醒的缘故。
  可是我不能纠正妈。如果她知道自己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了的话,不是对她的
又一次打击吗?
  感谢先生的周到,那日不知怎么想起在妈客厅的小桌上安个台灯,说是不必关
上,就让它一直亮着,万一妈晚上有事方便一些。
  再过几个小时,可不就有了大事。
  然后我就扶她躺下,她说:“我不睡了,一会儿不是还要出门儿吗?”
  我以为她说的是八点钟我们得按预约时间,到北京医院给她做放射治疗的事。
后来明白,这就是谶言。
  我说:“时间还早呢,您动作慢咱们就六点起床。那也来得及,您还是再睡一
会儿吧。”
  我又有意识地点了点妈动作慢的问题,直到那时,我仍然不放过激发她的任何
机会。
  三个小时之后妈真的上路了。我那时要是知道神的旨意,就不会让妈再睡,也
不会离开她,而是想方设法去救她。
  她很听话地躺下了。
  这时我蹲在妈的床边说:“妈,请您原谅我。”这是我在白天和昨天决不肯说
出的话。倒不是我不肯认错,而是我昨天的错太大了,以及没有了认错的勇气。
  没想到这就是妈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我和妈一世的缘份也就了结
在这一句话上,这句活真是我和妈这一世缘份的注脚。上帝的秤是非常准确的,我
欠妈的,他会一点也不剩地给妈带上。
  感谢上帝,他让我对妈最后说了这句话,也让妈带着这句话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妈上路的那个时辰,会不会因此感到一些安慰?我希望着。
  我曾后悔,没有勇气把需要妈原谅的话说得更为具体。
  现在我不后悔了,我要她原谅的地方太多了,不如像无以倾尽的无字碑那样铺
在她的脚下。
  首先就得为我的出世请求她的原谅,那还只是肉体上的磨难,她当时一定没有
料到日后我在精神上、心灵上给她的磨难更深。
  我不知道每一个孩子的出生、成活、成长,是否都是母亲的灾难。
  又有哪个母亲不是穷其一生为她的孩子榨干最后一滴血?而我的母亲尤甚。

  妈的眼珠在往我蹲着的方向扫了一下,显然她听见了这句话。可是她的视线并
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也没有和我的眼睛对视一下,更没有和我说句话。
  这是妈在世上看我的最后一眼了,而且还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不相信这是因
为妈不肯看我,其实她早就原谅了我,不论我做了多么让她伤心的事,她也会原谅
了我。但原谅了我不等于她不再伤心。我不请求她原谅还好,一提,也许反倒勾起
那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伤心的往事了。
  关客厅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妈。妈的两臂紧贴着双腿,脸朝上直挺挺地躺着,
嘴唇紧闭成一条深色的窄线,颧骨从未有过地突现,两腮就显得塌落,很像我在一
些遗体告别式上看到的遗容。心里不觉掠过一丝蹊跷而又不祥的感觉,可是我马上
就排除了这种无稽的想法,我那时仍然不相信神的暗示,一门心思认定妈手术效果
良好。从此以后,她什么病都没有了,一定活到九十岁。
  由于两点多钟带妈上过厕所,就想,到天亮还有三四个小时,不会再有什么事,
便放心地去睡。我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
  幸好小阿姨按照我的要求,凌晨五点钟再叫妈上一次厕所,可是她也晚了二十
多分钟。
  五点二十分左右,小阿姨突然气急败坏地在我的卧室门外叫道:“阿姨,你快
看姥姥怎么了。”
  我猛地跳下床跑到客厅一看,妈不像过去那样,一醒来就穿好鞋坐在床上,等
着我或小阿姨去搀扶她,而是趴着床沿,赤脚跪在地上。左膝稍稍往前,右膝稍稍
往后。
  后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那一瞬间,我怎么就再也没有了妈!我不知道
为什么世间有很多非常、非常简单的事,任你穷尽一生去想,可你就是想不明白。
  奇怪的是我这时还能注意到,在我闯进客厅的时候,猫咪没有睡,而是蹲在沙
发上惊恐地、呆呆地看着妈。只是在我冲进客厅的时候,它才从沙发上跳下,奔了
出去。
  妈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刻的最后见证不是我,而是它。好在当时还有它在妈身旁,
它终究也是妈之所爱。
  它一定想要帮助过妈,可是它却无能为力。你为什么不来叫我呢!猫咪!
  这时先生也赶来了,和我们一起把妈抱到床上。
  我把手指伸进妈的嘴里,她的牙关还没咬紧,可是舌头已像危重病人那佯,往
舌根缩去,不再贴着上牙膛。
  后来分析,妈那时不过刚刚断气。要是小阿姨按我规定的时间去叫妈,妈还会
不会有救?
  我又拿起妈枕边的手电筒去照妈的瞳孔,似乎还有光点在妈的瞳孔上闪回。其
实,那不是瞳孔对光的收缩反应,而是玻璃球体对光的折射。我不知是安慰自己还
是安慰别人,对已做哭丧之举的小阿姨说:“没事,没事,是昏过去了,有救。”
我先是扑上去嘴对嘴地给妈做人工呼吸,可是使不上劲。然后又用手挤压她的胸膛,
妈那时还能跟着我的动作往外喷气。后来小阿姨对我说,那不过是我用力挤压的结
果。
  同时我吩咐小阿姨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平时很伶俐的小阿姨却不知为什么打
不通急救中心的电话。
  我又让先生去打,他打来打去也打不通。我只好放下妈,让小阿姨给妈做人工
呼吸,我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因为先生的心脏动过手术,这样费力气的事不敢惊
动他。
  急救中心的电话接通以后,先放的是一段英语然后又是一段汉语录音带。我无
奈地等着,恨不得把手伸到急救中心,一把揪断这段录音带。
  我抱着须臾不可离开的电话筒,急得火冒三丈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小阿姨给妈
做人工呼吸。那哪儿是做人工呼吸?简直像做柔软体操那样千万不能用力,又根本
没有把妈的两条胳膊挤压在妈的胸口上。可是我没有分身之术,不能去替换她,我
得等着和急救中心通话。
  急救中心好不容易答话了,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人都停止呼吸了,你们快来
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们是想抢救,还是想干什么?”
  我说:“当然是抢救了。”
  他们问了地址,并让我到附近的汽车站去等着引导他们的救护车。我如何可以
离开?就叫小阿姨去胡同口等着,我怕急救中心的车来的太慢,又让先生到附近航
天部研究所的诊所去找大夫。
  然后我又翻过身来扑向妈去做人工呼吸。
  那时,我像还没学会泳游、却沉落在水底,被水呛得无法呼吸那样的害怕。
  附近诊所的大夫很快就来了。她一看就说妈是心肌梗死,没有救了。
  这时急救中心的大夫也来了。年轻的、睡眼惺松的女大夫一看更是说不行了。
在我的请求下,才给妈做了一个心电图。她说:“已经是直线,没有心跳了。”
  我又求她给妈打强心针。
  她说,“打也没用了,要是有用就给她打了。”
  她走了以后,航天部研究所诊所的大夫又留了一会。
  她看着妈的脸说,“多慈祥的一个老人呐。”
  在她们都走了以后,我才会哭。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先生给王蒙兄打了电话。王蒙兄又给维熙、谌容和北京作
协打了电话,因为他们很快就赶来了。维熙顺路又接来了蒋翠林。
  不论我如何悲痛欲绝,我也没有权力坐哭与母亲的诀别。除了我自己,还能有
谁来帮我张罗妈的丧葬呢?没有!既然没有,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本就是最后与
母亲相聚的时间,从我和妈的身体之间飞逝而去。果真只是身体之间了。
  给妈换内衣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两个膝头微微地磨掉了皮,看得出妈在最后的时
刻,曾想挣扎着站起来,而且是拼死活的挣扎。
  这是有意识的挣扎,还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
  要是有意识的挣斗,我还感到些安慰,这说明妈还想活下去,可我又想,这挣
斗很痛苦吧、想活下去。而又知道活不了的话。既然如此,也许不如是生命离去时
的本能。那时,妈已经什么都体味不出了。
  看着她磨破的膝头,我心疼如绞。妈在这激烈的挣斗中,只能独自承受我无法
代替、分担的,死亡袭击的恐惧和痛苦。
  又给妈换了外衣。妈最喜欢的、又合适秋天穿的那套棕色花呢。沿秋香色缎子
小边,盘同样缎子花扣的中式套装,放在没装修好的、新房子的某个纸箱里。究竟
是在哪一个纸箱里?那里紧紧地堆放着几十个纸箱,根本就没有找出的希望。
  要命的是新房子的钥匙还在装修公司手里,我上哪去找他们?在早上六七点钟
的时候,通常他们要在九点钟才开始工作。
  还是借蒋翠林的光,火葬场答应可以及时火化。他们的车,十点就要来了。
  由于是在家里过世,而家里是没有条件久停的。要是自己的家,多停一两天还
可以,可惜是在先生家。妈一辈子都不愿意烦扰他人(包括我),也这样教育我和
孩子,所以我不敢为妈的装殓耽误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在这个
活着的人都要因陋就简的环境里,哪儿还有可能讨论为不活着人的方便。
  听小阿姨的指导,我给妈穿了前几天新买的纯棉运动衫裤,她说按照农村的说
法,棉制衣物装殓最好。谌容来了以后说不行,让我到房间里去重新给妈找些正式
的衣服换上。后来她对我说,她不过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分散一些我的悲痛。
  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只好拿了我的一件蓝色上有紫红和白色细
条格子的旧棉袄,和妈的一条蓝色毛涤裤子,还有,我在奥地利买的一双棕色半高
跟皮鞋给妈换上。
  妈的脚有些肿,穿的又是我一双茶色人造毛的长袜,所以鞋子还显大,我到现
在也觉得不如不换,因为妈后来穿惯了运动衫裤,对她方便而又舒服。
  谁让我老是相信装修公司的鬼话,以为不久就能搬进新家,手上只留了几件日
常换洗的衣服,谁又料到手术非常成功的母亲会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时候,连
一套像样的衣服也没能穿上,更不要说她最喜欢的那套。
  好在张家的女人也不认为这有十分的重要。
  谌容又提醒我应该给妈带上一件她最心爱的东西。我马上想到是唐棣的什么东
西或是照片。可惜,仍然是一切东西都堆放在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里,手头什么也
没有。可是那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想起先生家里有一张妈和唐棣的照片,那是一九
九0年我们在RBO家里吃烤肉的时候拍的。这种根本不会沉淀在记忆里的小事,那种
时候居然能够记起,又居然能够找到,不是冥冥中有人助我,其实也就是遂了妈的
心意又是什么?
  照片上的人影虽然很小,但我想这就是妈最心爱的东西了。
  我把妈的上衣解开,把照片放在贴近她胸口的地方。
  后来我又想,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谌容的意思,她说的心爱之物该不是金银手饰
吧?
  小阿姨又把妈的双脚并拢,用一条黑布带把妈的双脚捆上,又让我在妈身上罩
了一张白布单子。幸亏有这来自农村、见过并懂得如何办理丧事的小阿姨。不然我
真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做,并且还会做错很多。妈全身都很干净,她一辈子好强,
走也走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地上守着妈。我知道再也守不了多少时候了。这样的相守是过一秒少一
秒了。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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