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们知道他亟须晓得真实情况,同时他能承受听到这个消息的震惊。他们擅长于判断病人。他们知道病人的勇气有多大。
医生们说,就他这种情形,他只有三个月可以活。
“我们的祈祷有任何力量吗?”我实在并不想问将军这个问题。
“永远不要怀疑全能的神,小东西。”
“对不起。我等一下会好些的。”
“我晓得你会的。”
时间缓慢地过去,我贴近他,不停地发抖,于是他紧紧搂着我。
“安娜,亲爱的,”他终于说道,“听我说,我们向来都在台北过圣诞节,这个圣诞也不要有所不同。”
他已决定如此,我们带着孩子跨上越太平洋的长途飞机。
1957年圣诞节早上,他到办公室,处理几小时的公务,好像生命仍有好多年而不是几个月一样地工作着。中午前,他回到武昌新村家中,于是我们吃混合鸡蛋拌乳砂糖及火酒的冷饮,与孩子们打开我们每人的礼物。我一直到事后才知道:民航公司的李医师告诉我,圣诞日的上午将军第一次咳嗽咯血。
“不要告诉安娜。”他曾经请医生答应他。接着有更多的早晨他咳嗽咯血,可是我也常是不知道的。
我们最后一次动身返美前,将军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我问他原因,他正坐在写字台前,处理一堆民航公司的公文,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为什么?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天啊!”我像骨鲠在喉,泪水刺痛我的眼睛,我在一片朦胧中转过身去。他从未像这次一样的明白说他的死亡,这次的失言令我一谅。不知怎的,医生们虽已失望,可是,只要他,克奈尔·陈纳德还没有失望,我仍然是一直在希望里的。我对他的信心是如此之大,对他的力量是如此坚信,以致我始终没有面对最终的结局。此刻,他无意中承认,他是顺从死亡的,似乎将我一向依附的不合理的希望,剥夺得一丝不存。
我感到他的手臂向我围拢来。他立即意识到,他刚才已把我吓住“小东西,即使我们战斗必获胜利,我们在战略上也一定要准备最恶劣的。我并没有放弃,靠神的佑助,我仍要征服这该死的东西!”
我这时已能控制自己。
“我懂得,亲爱的,假如有人能做得到,那就是你。我们必须努力祈祷。我可以参加你的记者招待会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流泪!”
“我答应了。”
我极为困难地遵守这个承诺。我坐在他身边时,我的思潮跌回在昆明,1944年的另一次记者招待会,那时我第一次与他相逢,并且,我想,我爱上了他。那时,他是一名飞虎将军,强壮、健康,所向无敌。而此刻呢?……我望着他,微感惊讶地意识到,他的改变很少。同样凝神的深色眸子,同样坚定的下颚,同样有着对于自己及命运的信心。他的健康已经丧失,但是这位真实的人,这人的灵魂,毫未改变。他的精神仍在燃烧中。我为他感到无限骄傲。他挺直地站在桌前,结束会议时,对着记者们说道:“我计划还要活许多年。”
我内心在想:“他不能死去。他太强壮也太骄傲,并且太勇敢。”
我开始默祷奇迹的出现。
1958年1月10日,记者群们在旧金山机场迎接我们,探询陈纳德将军“最近一场战事”的消息。
“陈纳德将军,报导说你得了癌症。是吗?”
我们站在寒冷的1月的蒙蒙细雨中,我听见将军的声音:“恐怕是,医生这样告诉我。”
“将军,你计划做什么?”
将军微微一笑:“做什么?我打算活久了将它忘掉。假如上帝给我充分的时间,我要把这个敌人也打败。现在,我们谈点重要的事--”记者们都笑了,那天的郁闷气氛一扫而光。他说话的方式,不知怎的,会令他们相信!
他当天的日记有如下的记载:
1958年1月10日旧金山
乘TWA飞机抵旧金山,于机场举行记者招待会——记者们向我逼问。
整日有三次轻度溢血。安娜电询新奥尔良的奥斯勒医生,放通知立即动身直赴奥斯勒医院。乘A。A。L。飞机于11时45分起飞。哈佛特将军,当地政府首长于新奥尔良迎迓我,并驶车送我赴医院……安娜需将孩子们送梦洛友人处照拂,然后才能赶来陪我……事情对她很是艰苦。
每日的记载都连续不辏1月13日,他写着:1958年1月13日新奥尔良晨间未进早餐。气管炎于9时30分开始,10时10分结束。无重大痛苦,但麻药令人不适。刘易士医师的确很好。
仍旧咳嗽咯血,但分量不多。
接到许多信函、电报及花束。有许多探访者来,但医师未允会客。
几天后,我们飞赴华盛顿,在华德里医院开始100万伏特的X光治疗。高电压的治疗使将军发烧。1月与2月许多夜间的咳嗽似乎要撕裂他瘦弱的身体一以及拆开我的心房。
但是他拒绝屈服。他仍对于每件事,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具有急切的兴趣。在华德里医院卧床的两个半月期间,包括10万句话以上的录音记录,有关他与我,以及他与朋友们的谈话,这些人都是对于他自己所持的多方面观点发生兴趣的。
按照医生们的看法,将军在他为生命战斗的末期,近乎神迹一般地,鼓起充分的肉体力量与他不能征服的精神相颉须。一天黄昏,他从床上起来,走向医院病室的窗前。他已骨瘦如柴,两个颊骨满布红热的斑点,他的声带由于正在杀戮他的东西作祟,好像刺人耳膜的留声机废唱片。
“医生会不高兴的,”他说道,“但是我要去参加民航公司在纽约举行的董事会。他们要商讨购买一架喷射运输机,要把订货单发出是很重要的事。我们不能拖延。”
1958年1月20日,他以民航公司董事长的身份投下了他绝不能活着看到的购买新机的一票。
下面是他的日记:
5月里,离开华德里医院,返回我们梦洛的家中,过几天幸福的日子。但是将军的精力日见衰退,所以1O天后哈佛脱将军派来他的私人座机,将我们又送到新奥尔良的奥斯勒基地医院。
和在华德里医院一样,我每日陪伴将军,夜晚很迟才返回靠近医院的招待所里的卧室。
有许多可以缅怀思想的时光,悲苦的以及甜蜜的。我常思及人类幸福的短促,与悲痛的伤感。
我屡次想到,像克奈尔·陈纳德,一个飞鹰样的人,生来就真实地和象征性地站立于众人以上,翱翔于空际,竟然一寸又一寸地死于可怕的疾玻也许当年他在飞行中一下子坠地结束生命还要好得多。但这是神的意旨,假如将军也产生过同样的思想,他是绝不会提起的。他的天性就是勇敢地,丝毫不抱怨地面对生命。他用同样的方式面对死亡。
一夜,不断转剧的胸部疼痛使他不能入睡,我握着他的手,坐在他的床前。
“我找医生给你点帮助眶眠的药,亲爱的。”我说道。
“现在还不要。”
恶性毒物现在延及他的呼吸器官,他的声音变成嘶哑的低语:“小东西,我离去后,你计划做些什么?”
这不像是他,“亲爱的,不要这样讲话,你会好的。”我说。
他摇摇头:“不会的,”他低声说道,“我的确很喜欢再和你同过许多年,并且照料你和我们的两个小女孩,但是现在我认为已经不可能了。”
他略停片刻,接着说道:
“无论有什么事发生,我要你记住,我是十分爱你的,远胜我曾爱过的任何人。”
我吻他:“我亲爱的,我从未像爱你一样地爱过任何人。
你必须好起来,亲爱的。”
他没有回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神很动人。稍后,医生给他服食止痛镇定剂,于是他睡着了,发出粗哑的呼吸声。那天夜里,我没有离开他的房间,我睡了一下,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默祷,我深知如今只有神迹可以拯救他。
在这一段时期星,他从旧故友好与从未见过的好心人中,继续不断地收到千百封信。我们尽力答复每封来函。同时各阶层的人士也来探望他,其中还有蒋夫人。
他至为欣愉,因为他的“女皇”不辞长程跋涉,前来看望他。
缓和的6月一下子变成了燠热的7月。7月25日华盛顿的白宫打来电话,国会及美国总统已颁予克奈尔·陈纳德少将佩有条三颗星的中将官阶,总统并表示恭贺,祝他早日康复。
将军不能再谈及他的升迁,因为他的咽喉已被毒癌完全封闭,他此刻是通过气管切开部分,为呼吸进每一口空气而战斗。他极为欣赏这份荣誉,以及大批涌来的贺电,其中有许多发自他的老部下,里面有一封电报声称,早在中国的时期,在他麾下服务的人们,就认为他已有资格跻身四星将领之群。
人无分中外,时不计古今,相术、论命、求神、问卜,是一件无法以科学来解释的奥妙。
一位外国人曾对我说,我的父亲与大夫虽然同年,但我与外子无缘白头偕老。
我平生不愿看相或问卜,因为有了预言,凶吉如何总会心中悸悸然,造成患得患失的心理,而且我有过一次非常奇异的经验,这经验我想是无法用科学辩证法来解释的。
1958年的夏天,我有一个预感:他将不久人世。但替他治病的医生,却一再对我保证他仍有康复的希望,最低限度他暂时不会有危险。
我对于那位权威的癌症专家有点怀疑,他知道的是病理,我知道的是病人,外子是一个好强的人,但他既已去了一半肺,如今又把声带割去,连说话的本能都被夺去,这对于他是太过分了,他绝对不愿意做一个废物,更不愿意成为我的终生累赘,所以我知道他已不愿意再活下去,也可以说是他在等死。假如一个病人没有求生的愿望,那就一切灵丹都无效用。
医生每天为他打止痛针,他倒神志非常清醒,而且勉强可以说话,不过声音不清,常常只好用笔谈。
我搬到医院里住,为了可以日夜陪着他。为此我和医生之间也每日保持联络,我有时也不尽同意医生的一切措施以及对于病人的处理。我认为勉强用各种方式来延长病人的生命,只有增加病人的痛苦,对于病人毫无益处,假如认为已病入膏育,那就应当让病人早点结束那无边的苦海。医生的理论是只要病人一息尚存,他们仍得想办法让他活下去。
有一天,我问外子的主治医师奥斯勒,外子还能活多久,他说:“他还可以维持三个月到六个月。”
我不敢置信,我说:“这可能吗?你不知道他多么痛苦。
——你看他的时候都是在他刚刚注射了止痛药之后。他现在每隔一小时就要打麻醉针。你真的相信他能活三个月吗?”奥斯勒医生说:“他仍想活下去,他暂时不会有危险。”我答说:医生,你错了,他已不想再活下去。我知道。他太痛苦了。”
奥斯勒医生拍拍我的背,他说:“你太累了,你也该休息休息。”
他又给了我几颗安眠药片,那些日子,没有安眠药片,我无法入睡。
数日后,隔房病人的太太来看我,她的丈夫也患重病,我们两人偶然一起吃中饭,或到医院的园地上散步。那位太大名露芙,为人和善可亲。她告诉我她的一位表姐要从另一个城市来看望她,这位表姐是个未卜先知,她要带这位女相士来看我。
我说:“我生平最忌求神问卜,还是免了吧。”
露芙说:“你不要太认真,逢场作戏而已。我晚上领她来看你。”
医院的晚上是最长的,9点钟是安息的时候了。外子由护士给了安眠药,注射止痛针后刚刚入睡,我也回到隔壁自己的睡房去。我刚准备休息,露芙和她的表姐叩门而入。这位女相士穿着简朴,就像一位中年的家庭主妇。不过她看人时双目有点逼人。其余一切就和普通人一样。她手中拿着一套扑克牌。
她问我:“你信不信命?”
我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还是不信的好。”
她说:“你随便想一个问题。你自己集中注意力想这个问题。我在5分钟内会给你答案。不过你千万不要把你心中的问题告诉我。你自己想着就是了。”
我想着当时每天都在想着外子的病况,医生说可以维持数月,我却不相信,到底哪一个的看法是对的呢?我就问问外子的命数吧。我想着,想着。那个女人把手中的牌给我。她说旅馆里,安娜及露青丝正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