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草儿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握着一束紫菊花从远处走来。他知道我喜欢这种花,一定是在去河边打水的路上,特意给我采的。他看见我已走出了希楞柱,笑了。他走到我面前,把花递给我,然后提着水桶去浇那些刚刚栽上的树。
他浇完树,放下水桶后,没有歇息一下,就进希楞柱取出晒干的蝙蝠,放在一块青石板上,用一块鹅卵石研磨蝙蝠,打算把它们捣成碎末,制咸水剂,灌进那两只害病的驯鹿的鼻孔,治疗它们的咳嗽。
我回到希楞柱,发现火塘里的火比我出来时旺盛了,看来安草儿在取蝙蝠的时候,顺便往里面加了劈柴。火光把希楞柱照亮了。我打算找出桦皮花瓶,把紫菊花养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那只花瓶了。瓦罗加知道我喜欢紫菊花,就特意做了个花瓶给我。为了衬托紫色,他选的桦树皮都是颜色偏暗而且有水样花纹的。花瓶只有一巴掌高,侧面看是扁平的,上下一样地宽,只不过瓶口微微往里收了收。瓦罗加说插这种菊花,不能用又高又细的花瓶,那样不但花插得少,而且看上去花仿佛是受了束缚,不耐看。插这种花朵不大而又枝叶繁茂的花,必须用口大而且瓶身低矮的花瓶,那样花儿看上去才精神。
我有一个鹿皮口袋,装着一些我喜爱的物件林斯基送给列娜的小圆镜子,瓦罗加送我的花瓶;尼都萨满和妮浩用过的狍腿鼓槌,林克擦枪用的一块鹿皮;拉吉达装猎刀用的桦皮刀鞘,依芙琳送我的一块绣着一双蝴蝶的手帕;依莲娜留下的一张皮毛画,杰芙琳娜送我的一个镶嵌着鹿角纹和树纹的皮挎包。这些都是已故人留下的物件。
当然,那里面也有活着的人送我的物件,比如玛克辛姆用三叉树根为我做的烛台,西班用柞树上的风干的树犄角给我雕刻的痰盂,达吉亚娜为我买的一支镌刻着梅花喜鹊图案的银簪子,以及帕日格在城里给我配的一副老花镜,柳莎送我的一块早已不再行走了的手表。
虽然我有九十岁了,可我的眼睛一点也不花,用不上老花眼镜;我偶尔会受风寒,但也只是咳嗽个一天两天就过去了,痰盂也就成了摆设;我喜欢月光和火塘反射出的火光,所以烛台在黑夜中也不会派上用场。太阳和月亮在我眼里就是两块圆圆的表,我这一辈子习惯从它们的脸上看时间,所以手表在我手里只能当瞎子。如果是黑发上插着一支银簪子,那么这支簪子就像落在希楞柱上的白鸟一样美丽,可我现在白发满头,银簪子落在这样的头发里,美就会被掩埋了,所以它也被搁置起来了。如果瓦罗加在就好了,我会把它送给爱看书的他,让银簪子做书签。
我打开鹿皮口袋,里面的物件就像久已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纷纷与我来握手了。我刚碰过鼓槌,桦皮刀鞘就贴向我的手背了。我刚把扎手的银簪子拨弄开,那块冰凉的手表就沉甸甸地滑入我的掌心了。
我翻找出桦皮花瓶,注上水,插上紫菊花,把它摆到狍皮褥子前。进了花瓶的花儿就像一个姑娘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男人,显得更加的端庄和美丽。
安草儿进来了,看来他已经把蝙蝠研成碎末了。他把一个格列巴饼递给我,我掰了一半,另半块给他了。
柳莎在走之前,烙了两口袋的格列巴饼留给我们,这种饼放上一个月也不会坏。她足足烙了两天。也许是烟火把她熏的,她的眼睛在那两天是红肿的。我就着茶吃饼的时候,安草儿又出去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我想晚霞一定落了,从希楞柱的尖顶上,可以看出天色已经深灰了。不过在晴朗的夏夜,这种深灰持续不了多久,月亮和星星就会把它调和成深蓝色。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想我刚打开的鹿皮口袋里的那些物件,一定在清晨时就张开了它们的耳朵,上午时跟着雨与火、下午跟着安草儿捡到那些东西,听了故事。我愿意把余下的故事继续说给它们。如果刚来到我身边的紫菊花接不上我的故事,你不要着急,先静下心跟着大伙一起听吧。关于这故事的源头,等我讲完后,让桦皮花瓶再单独地说给你吧。桦皮花瓶可不要推脱,谁让你把紫菊花拥进怀抱,并且吮吸了它身体里流出的清香的汁液了呢!
当伊万在我和瓦罗加的婚礼上摘下面罩的时候,营地简直沸腾了。鲁尼像个孩子一样跳了起来,欢呼着,他马上给伊万斟上第二碗酒,哈谢则切了一大块新鲜的狍子肝递给他。伊万飞快地喝了第二碗酒,并把狍子肝吞下,之后他走到我和瓦罗加面前,说他听说我们在举行婚礼,所以才戴上面罩,想给我们一个惊喜。他自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为我们的结合而祝福。于是,我又为他斟上第四碗酒,欢迎他回到我们乌力楞。伊万喝完四碗酒后,告诉我们他在营地只能呆一两天,他现在已是一个士兵了。他说那年他从东大营逃走后,在山里遇见了打鬼子的抗日联军小分队,由于形势险恶,为了保存实力,他们正准备撤到苏联境内。于是伊万就做了他们的向导,带领他们顺利到达额尔古纳河左岸。他在那里成了一名士兵,现在他们是配合苏联红军,来打日本鬼子的。他说山中还有残存的鬼子,他要把他们彻底消灭后,才会回来。
从天而降的伊万让玛利亚仿佛害上了梦魇,她捶着胸脯,“天啊天啊”地叫着,似乎不相信伊万真的就在眼前。依芙琳则有点失落,她的腰仿佛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在瞬间就弯了下来。坤得呢,他就像蒙冤已久的人重见天日一样,泪流满面地看着伊万。如果伊万不回来,坤得将会在自责中度过余生。
拉吉米情不自禁地吹奏起了木库莲。自从他碎了睾丸后,他是第一次吹响它。谁都知道,他不仅仅是为了欢迎伊万,也是为了那匹漂亮的枣红马唱着颂歌。因为他吹着吹着,就靠近了那匹马。达西跟在拉吉米身后,也朝马走去。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泪痕,而那匹被琴声感染了的马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当口弦琴的声音像远去的流水一样消逝在林间后,玛利亚问了伊万一个愚蠢的问题:你到了苏联,找没找到娜杰什卡和孩子们呢?
伊万用他那双大手搓了一下脸,说出的话与十几年前娜杰什卡离开他时所说的是一个腔调:我不会去找他们的,想走的人是找不回来的。
伊万呆了两天,骑着枣红马走了。他走的时候,达西把一张地图交给他,那是吉田送给拉吉米的地图。拉吉米回到我们身边,要把地图烧了的时候,被达西抢夺下来,他说那上面标着那么多曲曲弯弯的看不懂的东西,留着它也许有用呢。依芙琳说,日本都战败了,留着他们的东西,只能是祸害!但达西还是悄悄把它保存起来。
伊万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又在深夜时听见坤得鞭挞依芙琳的声音了。依芙琳依然凄惨地叫着痛。如果说伊万曾经化作了一条鞭子,并把它亲手交给了依芙琳、使她挺起腰来的话,那么他的归来却使这条鞭子转换了主人,它现在又握在坤得手上了。那年初冬,衰老了的依芙琳竟然怀孕了,营地时常传来她干呕的声音。坤得对待依芙琳明显温柔了,我们明白,坤得太想有一个孩子了。他对她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体贴,不让她沾冷水,不让她劈柴,不让她给驯鹿喂盐,怕哪只驯鹿要是突然淘气了,会踢了她的肚子;打落他最想得到的花朵。就是依芙琳做针线活,坤得也要百般提醒,怕她闪了腰,动了胎气。
依芙琳对坤得的关心似乎无动于衷,有时甚至发出冷笑。她依然做她爱做的那些活儿。深冬的时候,有一天下着很大的雪,依芙琳突然失踪了。没人看见她去哪里了。坤得急得口干舌燥,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填着雪,想必他的胃里窜着无数的火苗。到了傍晚,雪住的时候,依芙琳像个鬼一样突然出现在营地。她披头散发地驾着滑雪板,脸上是浑浊的泪痕,狍皮裤子已被鲜血染成紫色。她叉着腿站在我们面前,那两条腿就像被狂风吹打着的干枯的树杈,剧烈颤抖着,从腿中央渗下一滴一滴的鲜血,鲜血为那片雪地点染了一片艳丽的红豆。
依芙琳驾着滑雪板,在山岭雪谷间穿梭了一天,终结了坤得日思夜盼的那个小生命。我永远忘不了依芙琳看着坤得时的那种眼神,那种快意的报复目光背后,透露着一股难以言传的悲凉之情。
那个夜晚,营地又传来了坤得鞭打依芙琳的声音,这次坤得用的是真正的皮鞭了。依芙琳不再叫痛,想必痛已经使她麻木了。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很少讲话了。他们在那个夜晚过后,都苍老了,沉默了。以后的岁月,他们就是两块对望着的风化了的岩石。
我在一九四六年的秋天生下了达吉亚娜。瓦罗加非常喜欢她,常常把她抱在怀里,坐在火塘边给她念诗,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达吉亚娜咿呀叫着,抓着一绺瓦罗加的长发,像吃草的羊羔一样,把它们填到嘴里。她的唾液弄湿了他的长发,瓦罗加的发丝常常黏结在一起,梳也梳不开,我就得常常用清水给他洗头。
瓦罗加与汉族人交往多,小的时候学过汉语,看得懂汉字书。他平时喜欢写诗,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诗人呢。如果你们觉得我讲的故事不乏激情,我的表达能力还可以的话,与瓦罗加的熏陶不无关系。
我们的婚礼结束后,瓦罗加就把他的部族一分为二,他任命一个叫齐亚拉的人为族长,让他率领二十几人,独立出去,他们仍然在贝尔茨河一带游猎,逢到大事需要做出决定时,齐亚拉就来拜见他们的酋长。
余下的十几人则跟他一起,与我们乌力楞合并在一起。我知道,瓦罗加这么做是为了我。虽然他还是他们氏族的酋长,但在我们乌力楞,凡事他都听从鲁尼的。他的温和大度的行为却招致了他们氏族中一个绰号叫马粪包的人的不满,他说瓦罗加是个叛徒,出卖了自己的氏族。
达西娶了杰芙琳娜后,玛利亚一直耿耿于怀。她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从她对待杰芙琳娜的态度上,谁都看出她在排挤那个姑娘。她从来不正眼看杰芙琳娜,吩咐她做事的时候,眼睛永远看着别处,好像杰芙琳娜是一朵有毒的花。玛利亚以前是非常勤劳的,自从杰芙琳娜到来后,她变得好吃懒做了,几乎把所有的活儿都派给了杰芙琳娜。杰芙琳娜稍有不从,她就不给她东西吃。有一天,玛利亚让杰芙琳娜给她梳头,当她看到梳子上缠满了发丝,不说自己脱发脱得厉害,非说杰芙琳娜是故意撕扯她的头发,想让她变成一个秃子。她把达西叫到面前,把那个梳子交给他,说如果他不用梳子戳瞎杰芙琳娜的眼睛,她就把自己的头发全部揪光。谁也没有想到,达西握着那把梳子,去戳自己的眼睛。玛利亚冲上前,夺下梳子,哭着说,达西,达西,你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达西虽然没有戳瞎自己的眼睛,但他的一只眼睛还是受了伤,这让玛利亚对杰芙琳娜更是恨之入骨。
有一次,达西在营地劈柴,杰芙琳娜帮助他把劈好的柴火摞起来。达西歇息的时候,将斧子放在地上,杰芙琳娜没注意,抱着柴火从斧子上跨过去,刚好被玛利亚撞见。在我们民族的禁忌中,妇女是不能从斧子上跨过的,据说那样会生傻孩子的。玛利亚非说杰芙琳娜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喝令她跪在地上,抓起一块劈柴,朝杰芙琳娜劈头盖脸地打去。瓦罗加部落的人看见这情景,都觉得玛利亚太蛮横了。如果不是达西拿起斧子,声言要砍断自己的脚,让自己成为瘸子的话,玛利亚就不会终止对杰芙琳娜的惩罚。
但比起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些就算不得过分了。
当杰芙琳娜有了身孕后,玛利亚非说她已经从斧子上跨过,她怀的孩子被上了咒语,一定是个傻子,坚决不让杰芙琳娜留下那个孩子。杰芙琳娜哭了两天两夜后,为了不让达西为难,她悄悄爬上一座山坡,从上面滚下来,流产了。当杰芙琳娜满面泪痕,裤子上沾满血污回到营地的时候,这幕似曾相识的情景让我想起依芙琳。不同的是,她们这么做,一个是为了爱,另一个则是为了恨。
玛利亚对杰芙琳娜的仇恨,以及依芙琳跟坤得的不和睦,是弥漫在我们氏族上空的两团阴云。而瓦罗加的氏族上空,也凝聚着一团阴云,他就是马粪包。
真正的马粪包是生长在林中的一种菌,它呈球形,刚出现时是白色,长大后变成褐色,里面有海绵状的填充物。小孩子们很喜欢踩马粪包玩,它被踩后会发出“噗——”的声响,在瞬间萎缩了,从裂口处飞旋出灰一样的绒絮。马粪包可以入药,如果嗓子肿痛,或者是外伤出血,敷上马粪包里的粉状物,很快就会好。
那个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