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薇薇在家的时候,三个人就一同去吃西餐,都是他会炒。可是忽然有一天,张永红却宣布同他断了,理由很奇怪,说他有脚癣,而且是生在手上。那男孩子来找过王琦瑶一回,羞愤交集,竟流下了眼泪。不仅是他,连王琦瑶都觉得受了耍弄。她对张永红说:以后不要把她的玩伴带来,她没时间奉陪。张永红果然不再带来。可有时候,话正说到一半,站起来就要走,说有人等她。话没落音,后窗下就有自行车铃声。等她下了楼,王琦瑶耐不住好奇,跑到楼梯拐角的窗口,往下看。就看见张永红坐在一架自行车的后架上,慢慢出了弄堂。那骑车人虽只看见一个背影,却也认得出是个新人。并且,从薇薇口中,她也听出来,张永红又替换过几轮新朋友了。
张永红走马灯似地交着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来源不一,有单位的同事,有中学的同学,有住一条马路的邻居,甚至有一个是她负责抄煤气表的地段里一个用户。她很难说有多少喜欢他们,她选择他们做朋友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喜欢她。他们的喜欢是能为她撑腰的,喜欢她的人越多,她的腰杆就越硬。她的那个家呀!除了替她挣羞辱,还能挣什么,还不都靠她自己了。他装束摩登,形貌出众,身后簇拥着男孩子,个个都像仆人一样,言听计从,招来妒忌的目光。这是她亲手为自己绘制的图画,哪怕有一笔画歪了,也是她画上去的。她特别善于捕捉那些欣赏她的目光,再使些小手腕,将欣赏发展成喜欢,就到此为止,又去注意下一个了。这样大的吞吐量,而后来者从不会断档,就好像是一支义勇军的队伍。他们从她那有始无终的圈套里经过,留下昙花一现却难以磨灭的记忆。因为那大多是在他们人生的初期,最容易汲取印象,这使他们一生都以为女人是扑朔迷离的。张永红自己呢?男朋友拉洋片似地从眼前过去,都是浅尝辄止,并没有太深的苦乐经验,心倒麻木了,觉不出什么刺激,像起了一层壳似的。所以,面上看起来很活跃,底下其实是静如止水。
现在,张永红和男朋友约会,几乎都要拉薇薇到场,薇薇是个俗话里的电灯泡。这〃电灯泡〃也是做观众的意思,约会就变成展览,最合张永红心意了。要换个女朋友,是断断不肯做〃电灯泡〃的,可薇薇不是有心眼的,又天生喜欢快活,还很感激张永红总是叫上她。她也处在对男孩留意的年纪,学校里男女生间都不说话。抱着不无做作的矜持态度,内心却一无二致地渴望交往。张永红带着她去约会,她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有点不识趣地话多,没有守〃电灯泡〃的本分。张永红却并不见怪,相反还有一种满足的心情。那男朋友起先觉着薇薇聒噪,喧宾夺主,并且经常被张永红推出做替身,错承了他的殷勤,叫他有苦说不出。但渐渐地,因追求张永红太紧,怀了受挫败的伤痛,面对薇薇的如火热情,不觉把目光移到了薇薇身上。虽说不觉有些退而求其次的味道,可年轻人总是善于发掘优点的。于是,主次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哪里瞒得过张永红呢?她稍一看出端倪,便立即将男朋友打发了,是先下手为强。想到薇薇的男朋友是她不要的,失落中又有了一丝安慰。
当男朋友单独来与薇薇约会的时候,她自然是又惊又喜,却做出勉强的表情。这倒不是因为那是被张永红不要的,怕贬了身价;只是她以为男孩提出邀请,女孩就该这样。这都是.从张永红那里学来的。她学来的还有频繁地更换男朋友,当然,这些男朋友一律是从张永红那里败下阵来的。薇薇内心里一直是羡慕张永红的,一招一式都跟着她走,亲闻目睹她交男朋友,早盼着有朝一日练练身手。不过,她再跟张永红学,也只是学的皮毛,走走形式而已,内心还是她自己的。她首先是抗不住别人的对她好,再就是天生有热情要善待别人,所以是不忍那么抬一个扔一个的,架子也摆不足。又因为总是处在旁观的位置,得以冷静看人,所以,还是有自己喜欢与不喜欢的原则。于是,三五轮下来,她就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男朋友,虽不是如火如荼的,却呈现稳步发展的趋势。每个星期见一两回面,看一场电影,逛一回马路。分手也不是十人相送式的,却说好下回再见,从不爽约。是那种可以将纯洁关系一直保持到婚礼举行的恋爱。你说平淡是平淡了些,可许多幸福和谐的婚姻生活,都是从这里起步的。这时候,薇薇已经在市区一家区级医院实习,做一名开刀间的护士。
4.薇薇的男朋友
薇薇的男朋友姓林,比薇薇大三岁。父亲是煤气公司一名工程师,年纪虽不大,但因文化革命中吃了苦,身体垮了,便提前退休让儿子顶替,在下面基层单位做修理工。小林白天工作,晚上自修。他曾经考过一次大学,可惜落第了,现正在准备下一年再考。由于考试落第,又由于和张永红也是落第的初恋,他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言语又不多,正好和薇薇形成互补。。薇薇的简单的活泼,无疑是对他起好作用的。他的沉默寡言,也可抑止薇薇的浮躁,使她变得稳重一些。总之,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真是没比的和谐。像薇薇这样没心没肺,不用脑子的女孩,倒能忠实地听凭她的本能行事。这本能一般都骗不了她,不会给她亏吃的,到头来,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而聪敏如张永红,本能就不起作用了,那点聪敏又还不够用,难免会犯错误。倘要是大智大慧,则是将本能化为理性,还是跟着本能走,就像是两次否定一样。所以,还是薇薇这样的好,省得绕圈子。王琦瑶看见小林第一面的时候,就禁不住地想:这才叫糊涂人有糊涂福呢!
薇薇不说,王琦瑶也猜得到,小林先是张永红的男朋友,但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她倒还替张永红有些遗憾,觉得她没有眼光。小林家住新乐路上的公寓房子。那是一条安静的马路,林明遮地,有这城市难得的鸟叫,来自附近的花园,那是昔日上海大亨的一所偏宅。因此,小林的脸色看上去就清洁一些,也安静一些,没有闹市喧嚣所洛上的骚动与浮躁,是好人家孩子的面相。他家的公寓,王琦瑶不用进也知道,只凭那门上的铜字码便估得出里面生活的分量,那是有些固若金汤的意思。然而也挡不住时间淘洗,世事变迁,那门内的房间已经有些分崩离析了。有的来自外力,文化革命中的抢占房屋;还有的源于内部,比如兄弟生隙,分门立户。倘能避免这两劫,那就至少还可再保持一代人的好日子。那是安定,康乐,殷实,不受侵扰的日子,是许多人争取一生都不得的。
这一日,王琦瑶很郑重地请张永红来,向她打听小林的情况。这并不是王琦瑶的本意,小林的情况又不经薇薇这张快嘴说的,三言两语便一清二楚。王摇摇其实是向张永红照会,明确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她对张永红存着戒心,怕她会后悔当初再来插足。王琦瑶晓得,薇薇远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年轻人的情感本就容易死灰复燃。因此,叫张永红来也含有安抚的意思。张永红没来之前就猜出王琦瑶几分意思,一经她提起话头,便大表撮合之意,完全是介绍人的姿态。王琦瑶不禁暗叹这女孩子的聪敏和骄傲。但她毕竟是个孩子,比不上大人的圆滑,表演得过火了些,还是露出不自然的马脚。王琦瑶看出她的失落,又想到没有大人为她做主不说,倒有大人同她斗法,不觉惭愧和内疚,便放下了那话题,问她究竟有没有谈妥一个男朋友。张永红先是一怔,接着便沉默下来。王琦瑶说:那么多男朋友,难道就没一个中意的?张永红还是不说话,眼圈却红红的,有点触动心事的样子。王琦瑶叹了口气,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别看这一时争先恐后,一眨眼便作鸟兽散了,女人呀,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到最后被耽搁的,其实都是你这样漂亮聪明的女孩。张永红低着头,半天才说:你看哪个好呢?王琦瑶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说:怎么要我看,你看才作数的。张永红也笑了,带几分撒娇地说:就要让你看。王琦瑶说:我不看,我看不来。张永红便说:你替薇薇看得来,替我就看不来?这话虽是无心,也叫王琦瑶尴尬了一下,她停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对薇薇倒是从没有说过,你比她聪敏,我怕的是聪敏反被聪敏误。张永红不作声了,两人相对无言地又坐了一会儿,张永红就告辞了。
其时,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已进入复习临考的关键时刻,与薇薇的见面自然减少了。每天晚上,王琦瑶看见薇薇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想那〃复习临考〃会不会是个托词。再一想,自己女儿又不是个老姑娘,还怕嫁不出去?可一颗心终是有些放不下。这一天晚上,已经十点钟了,薇薇已经洗过澡上床,不料那小林却在前弄堂窗下一声送一声地叫。薇薇穿着睡裙跑下去,去了就不回来了。王琦瑶想她穿了睡裙也不会跑远,就借买蚊香作由头,锁了门到弄堂口去找。刚出小弄堂,便看见前进横弄口一盏电灯下,站着那两个孩子,隔了一架自行车在说话。薇薇总是疯疯傻傻,张牙舞爪的样子,老远能听见她的笑声。王琦瑶又悄悄退了回去,再推开那房间门,心是放下了,却觉着发空。也是那空房间衬托的,形影相吊的情景。那面梳妆镜更是不堪,里面外面都是一个人,照了不如不照。正站着,楼梯上一阵饼里啪啦声,是薇薇穿了拖鞋的脚步。问她小林这么晚来做什么?回答说是看书看累了,来找她说几句闲话,放松放松。王琦瑶就说,以后让他上楼来坐,吃点西瓜什么的。薇薇说:谁家没有西瓜?
下一次小林再来,把薇薇叫出去,站在路灯下说话。王琦瑶就借故走过去,对薇薇说,她出去买东西,房门也没销,他们到家里坐坐,替她看一会儿门吧!薇薇只得带了小林回家,嘴里南咕着说她怎么出去不锁门。两个孩子上了楼,东说西说的,王琦瑶也不回来,渐渐倒把她忘了,很是自由。小林在她家房间里走来走去,指着那核桃心木的五斗橱说:这是一件老货。又对了梳妆桌上的镜子说:这也是老货,一点不走样的。薇薇就说:有什么镜子会走样?小林笑笑,不与她分辩,又去看那珠罗纱的帐子,结论是又是一样老货。薇薇对他质问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家成了旧货店了?小林知她理解错了,却并不解释。这时,王琦瑶从楼梯口上来了,手里拿几块冰砖,又进厨房取了盘子勺子,分给他们。两人都有些拘谨,不再说话。王琦瑶就问小林书温得怎么样了,考场设在哪里,十之八九是由盛我抢着回答了。小林来不及说一两句的,只得低头看那碟子上的花纹和金边,想这样的细瓷如今是再难见了。这小林虽然年轻,却是有一股怀古的心情,看什么都是老的好。倒不是说他享用过它们的好处,而是相反,正因为他没有机会享用它们。那些老口子他都是听父母们说的,他那样的公寓,谁没有一点好回忆?小林在薇薇家看到了些老日子,虽是零星半点,却货真价实。王琦瑶又对他说,以后来找薇薇说话,就上楼来,不必客气,站在路灯底下,难道是喂蚊子?小林就笑了,薇薇却说:人家又不是客气,人家是不认识你。王琦瑶听她这话说得失分寸,便不搭理她,收拾起碟子进了厨房,小林也起身告辞了。
往后,小林来了,便不在窗下一声高一声低地喊,而是径直上楼来,在楼梯口喊一声。王琦瑶总是找个借口让出去,给他们自由。过上一段时间回来,也是为了替他们做点心。做完吃完,小林也到了回家的时候。这是能叫人安心的夜晚,尤其是在决定命运的考试来临之前,可使人分出心去。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这是些和命运无关,或者说给命运打底的东西,平时谁也不会注意,那就是日常生活。王琦瑶有一种本领,她能够将日常生活变成一份礼物,使你一下子看见了它。这时你会觉着,哪怕是退一万步,也还有它呢!这礼物对一般人,比如像薇薇,还显不出好处,因他们本也无所谓进退的。可对于小林这样求胜心切的,却无疑是一帖良药。
到了临考前的几天,小林几乎天天都来了。由于紧张,也由于要克服紧张,小林变得话多起来。因薇薇多半是有些胡搅蛮缠,或是不懂装懂,所以,小林的说话大半是对了王琦瑶的。他告诉王琦瑶,他父亲原是一个孤儿,在徐光启创立的天主教学校里,有一日学校来了一个老人,要听孩子背圣经,将背得最快最好的一个领为养子,这孩子便是他的父亲。他的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