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自然化育万物,故“万物持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自然
并非有所创作,因为一说到“作”便是不自然了。天地本着自然底进行长养万物,表面
上似乎有所作为,其实是极无所作,也无所私,无所享受,故说:“生而不有,为而不
恃,功成而弗居。”
在人与人相处底时候,如柔弱能让,便是顺乎自然之理。让底反面是争,故圣人要
使人不争,必得使他们少有接触底机会更好。为国也是要本着这自然底道理,使为政者
“无为而民自治”。“自治”云者,是人民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无须要什么政府
来替他们立仁义,制法度,作礼乐。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溪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
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马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天至德
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
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童为
仁,路跃为义,而天下始疑矣;遭渲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
为牺模?
白玉不毁,孰为佳漳?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
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以庄子·马蹄》)民
与民相疑相争都由于圣人为他们立仁义,作礼乐。人若顺着自然,守着天地所赋与固有
的性情,一切的需要本已齐备,何必再与外境交通,去要求什么供给呢?民人相争相攘
至于死亡,都是因为他们底要求过于他们所需要底,后面又有一个强有力的圣人或国家
去替他们出力,替他们维持,使他们遂意,于是贪得底心就发达到不可制止的地步。
“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剖斗折衡”是根本解决底方法,因为没有人代人规定权
衡,贪得贪利痛心也就消灭了。
生活要求简易,欲望要尽量排除,就是道家所谓“熊真”底工夫。人一有了欲望,
便想去求满足,从欲而“得”,从得又想多得一些。欲得之心日盛一日,不安宁的生活
困之而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就是清心宁志底工夫。世间一切的作为都是根于
“我想做”这个念头来底,故越有作为,越多欲望。所得愈多,欲望愈大,对于所作愈
不知足,而精神上底苦痛常敌不住获得时底愉快。一不愉快,心便乱了。从需要方面说,
所造作底愈多,需要之量也随着增加起来。人本是可以简易地过日子底,但因我们底祖
先对于物质上底要求不已,以致形成今日烦琐的生活,使人与外境底关系越来越深切,
甚至有缺乏了些少便有不能生活底情形,储子》说,“少则得,多得惑”(二十二)便
是这个意思。譬如水是日用必需的,从前几家共用一口井,所关系底板小,纵使一旦井
枯了,还可以想法子,生活犹不致于受多大的累。今日住几十万人底大城市,水底供给
集中了,从用水方面看固然利便得多,假使水源一旦断绝,全城人民所受底痛苦比起从
前用井底时代就大多了。故人民与公共事业底关系越大,越是危险,越发痛苦。生活越
繁琐,人物彼此底关系大有拔一发而动全身底光景,“有什佰人之器而不用”底话,正
是为此而发。如我们今日用一副机器可当千百人底劳力,可是他已使千万人变成物质及
机械底牺牲了。“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五十七),也就是这个意思。是故圣人当使
民无欲。无欲并非有欲以后用强力去压制底意思,乃是根本地排除它,使人各乐其生而
安其居。要这样,才能保持“三宝”(六十七)。无欲故不争,不争故无伤害,而能
“慈”。无欲故生活简易,简易故省物力,俄能“俭”。无欲故静,静故谦让,“不敢
为天下先”而能长久。
明白了返到自然及简易底道理,我们当再进一步去研究道家对于宇宙底见解。道家
以为宇宙底进行即是“造化”底现象。世间一切事物都是由于一造一化循环地迁变,并
没有什么成就。这就是《易》始于《乾》终于《未济》底意思。造化本无全功,成就与
失败,祸患与福利都是互相循环底。我们所见宇宙底现象没有一样不是由造而化,由化
而造,故可以说道只是不断的造化。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五十八),
庄子更进一步说,“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无毁,复通为一”
以齐物论》)。成败生死是存在天道与地道里头循环底造化。
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
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
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
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以庄子·刻
意》)这与《易》所谓‘仍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同一意
义。所谓感应就是在虚无恬淡中理会造化循环之理,既然知道这个现象,事物底成毁自
不能有何影响,来扰乱我底心神。
凡一种事情底成就皆有它底来由,并非由于一朝一夕之故。所谓“成功”或者是从
许多失败积下来底,或者是从许多小成功结成底。积涓滴成海,积沙石成山,积愚成智。
但海有时也会枯,山有时也会平;今日之智,未必不是将来之愚:故成海成山成智底
“成”只是相对的话,绝对的成就究竟不能得着。道之所以大,在乎虚空不积,虽积而
不见,不理会其积。老子说:“三十幅,共一教,当其无有车之用。”门一)车行因于
救之虚空,而缓底自身并没有车底功用。庄子更申明这个意义。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
内服。…………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
体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
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素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失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天道》)
原始道家底“长生说”并非恋世主义,只是要随着造化底玄机运转,自然能够年寿
永久。人所以会衰老底原故是由于忧患;忧患由于心不虚静恬淡,一味去求知。这个
“知”,与上头知白守黑底“知”不同,乃我们底心对于事物底解释,即是平常所谓
“知识”与“智慧”。从我们心中或经验中所生底知与智并非真的,故应当舍弃掉。道
在于无,有心则非,吾人求知,均赖心识,故欲去知,先当虚心。人所以求知底原故,
必是由于一种成法不适宜,欲知其所以然,进而求其处治之方。在这种情形底下才会产
生圣人。圣人之生在于道德沦亡之后,而仁义底建立,权利底分别,都是知所以处置当
前的情境底结果。但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十八);智本以防害,而
害反因之而彰,仁本以成德,而德反由之而坠,仁义智慧究竟是靠不住。社会越知道防
止盗贼底方法,不见得就能把盗贼扑灭,有时反可以养成他们的机巧。知本是靠不住,
又是一件无底止的事,纵使用一生底心力去探求也不能有多少把握,甚至产出许多烦恼
来。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元近
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以〈庄子
·养生主》)自然底道本是大智,不必用人心去思虑知觉就能够使生活安适,寿命久长。
故老子以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计
九)。大道具有无限知识,可是永远没曾表示出来,天地所以能够长久地存在也是在此。
人如能效法天地,就可以长生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入者,原天地之美,
而达万物之理。是放至人无为,大圣不作,现于天地之谓也。以庄子·知北游》)知愈
多,性命愈疲,故圣人治国务使人返朴还淳。人生底最大困难是在生活底机械化。用知
愈多,则是非、取舍、去就等等愈明,而机械愈繁。所谓“经常”或“法则”,都是社
会积了许多经验知识才能成立底。但社会一有了这些机械的法则,人们便不能自由,必
要时常受它底辖制。机械的生活,总一句说,都是知底毛病。所以我们要由自然得着解
放。自然是不立何等法则,不有何等知识底。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暇滴,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
可解。(《老子))H十七)
二、道教思想底形成
原始的道家思想底梗概,既略如上述,现在我们当研究道教与它有什么关系。“道
家”具说当作“道德家”,因为他主张弃绝仁义返到自然的道德生活。老庄底思想只代
表道德家底思想,本与后来的道教没有直接的关系。道教思想远源于术数和巫靓底宗教,
到后来才采用了道德家底玄学。
道教底成分非常复杂,我们从宗教与思想方面可以明白地回溯到它底许多根源。今
将道教底源流先列出一个简表,再依次略说一下。
在先秦时代,最初与道家思想结合,成为道教底宗教教义底便是阴阳家。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残和之官,敬顺吴天,历象日月星辰,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
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前双·艺文志》)这就是历来传说底阴
阳家底来历。阴阳家底首创者据说是邹衍。他约生于公元前四世纪,稍后于孟子底时代。
司马迁记孟子之前后,齐有三验,邹忌在孟子前,其次为驻衍,在孟子后。“驻衍睹有
国益浮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
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同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
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次)并世盛衰,因载其机样度制,推而远之,至于天地
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称弓l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
兹。……”(《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苟卿列传》)
阴阳底说法是骆衍时代底流行思想。《易》十翼与《庄子》书中说阴阳底地方很多,
驻衍所用来立一个学派,所增底是他底推尊黄帝,笃信机祥和五德转移等等主张。阴阳
家很尊黄帝,后来与道家对于事物消长顺逆之理参合,而成为秦汉间最流行的“黄老道”
底要素。“牵于禁忌,泥于小数”,信于机样,是黄老道底特点。阴阳思想是道家成为
道教之枢纽。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指说:“尝窃现阴阳之术大样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
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道家使人精神专,动合无形,瞻足万物。其为
术出.国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
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细聪明,释此而任术。
夫神大用则竭,形太劳则蔽,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夫阴阳、四时、八
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则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日‘使
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复长、秋收、冬藏,此无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
故日“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道家‘无为’,又回‘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淇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
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
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放日‘圣人不得,时变是守’。”从司马议底评
论中,我们可以看出道家与阴阳家同主“大顺”之道而以“因循”为用底。阴阳底教义
在道教里头极其重要,几乎没有一样宗教行为不与它有关系。
占道教思想与中国的人生观底大部分,次于阴阳,就是五行说。五行或者也是阴阳
家采用旧说或从当时一般的“五德转移,治各有宜”底见解加以符应底说法而来。“五
德转移”即五行相生相克底说法。在《庄子才物》、《说剑》,《鹊冠子·夜行》,但
于·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