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作家自我介绍,《十六岁的日记》这篇作品的背景是:他的家人几乎
都死绝,只剩下祖父一人。祖父长期卧在病榻上,这回我总觉得他快将故去,
想把他的事记录下来。于是他时而在床边观察病人,时而速记病人的话语,
病人已经耄耋,再加上病痛,精神有点失常,常说梦话。他只顾在一旁速记
着他的话,没工夫去思考文章,只是把病人的话记录下来。他本来准备了一
百页稿纸,但眼看祖父弥留之际已经打上了死神印记的样子,心想:祖父的
寿命不会持续到他把准备的稿子用完吧。他悲伤难忍,搁下了写日记的笔,
呆呆地想着祖父死后的事,想着不幸的降临,在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零零一
个人如何办!日记许多篇幅是无修饰地记录祖父的原话。速记的字零乱异常,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26—7 页。
许多字后来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且还没有写到三十页稿纸,祖父便撒手人寰。
可以说,《十六岁的日记》是一篇直率的写生文,他守护在弥留之际的
祖父身旁,克制着悲痛欲绝的心情,以极其冷静的目光,客观地观察祖父的
一举一动,捉摸祖父的一言一语而获得敏锐的感受,然后将这些感受毫无掩
饰地用文学的形象真实地记录了下来。因此它的真实,不仅是生活中的实事
实写,而是经过提炼的文学上的真实,具有形象化的力量,所以才富有艺术
的感染力,才能感动人心。也就是说,川端已经具有文学真实的方法论的意
识,能够自如地把握了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从而显示了作为一个作家应
具备的才能。
祖父是川端唯一活着的亲人,现今行将弃他而去,他已经切肤地感受到
死的分量,其悲伤之心情是无以言状的。所以支撑《十六岁的日记》这一作
品的,是上述特殊背景下的纪实文字,也是少年的悲哀、孤儿的感情。
作家把《十六岁的日记》看作是他生命中的一条线索,是他过去生活的
一个证明。他在《写处女作的时候》中谈到这篇作品时,非常得意地说:“它
是我唯一的直率的自传。对我来说,也是珍贵的记录。而且还是我的秀作之
一。说到从十六岁开始,我的文学有什么进步,就感慨无量。我的文才绝非
早熟。只是这种身边朴素的写生,留下了难以改动的作品”。
川端写了《十六岁的日记》不久,又接着写了《伊豆的舞女》,这是属
于当时获得好评的两篇小说。关于处女作的问题,川端康成有自己的说法,
并且写了一篇专文来谈这个问题。他说:“按发表顺序,处女作也许是《招
魂节一景》。它是在我上大学翌年春天,发表在《新思潮》同人杂志第2 号
上”;“(《伊豆的舞女》)这篇作品在发表之前几年早就写好了。大概是
在念大学预科还是刚入大学那年写就的吧。(中略)当时我并没有打算要发
表。后来我只将原稿有关巡回艺人的部分重写了。所以说,《伊豆的舞女》
也可算是我的处女作吧”,“然而,更重要的是,名副其实的处女作是《十
六岁的日记》。这篇作品,除了订正字句错误以外,都是按十六岁时所写的
原封不动地发表了”(《写处女作的时候》),“从我所发表的作品来说,
这是最早执笔的一篇”。许久以后,川端还把《十六岁的日记》与成名作《伊
豆的舞女》相提并论,他说:“我觉得我的早期作品中,仍然是《十六岁的
日记》、《伊豆的舞女》余味无穷,连我自己也很称心。后来再读,也并不
讨厌,大概是自然而然地写就的缘故吧”(《作家谈》)。
川端康成在《独影自命》中这样评价他的处女作:我的处女作充满了孤儿的悲
哀,这种悲哀从此在我的作品里形成了一股隐蔽的暗流,让我自己也感到讨厌。
三 与菊池宽、《文艺春秋》的关系
川端康成之所以能够在大学时代就一跃而登上文坛,首先是他自己长期
努力的结果,同时也与菊池宽的热情指导和积极支持分不开的。
当时菊池宽不仅是新思潮派的主将,而且也是日本文艺界的一位深孚众
望的人物。 1921 年他以培养新人、提高文艺家的社会地位和文艺家的经济
权益为宗旨,发起组织了“戏剧家小说家协会”(今“文艺家协会”前身)
并亲自担任该协会第一任会长的职务。川端认识这位日本文艺界的头面人
物,正如前面谈及的,是从创办第六次《新思潮》杂志开始的。从此以后,
菊池宽在文学上、生活上对川端康成的帮助是很大的。
如果说,《新思潮》是川端康成踏入文坛的第一级石阶,那么铺垫这一
石阶的,就是菊池宽。他是第一个全力支持川端康成他们复刊第六次《新思
潮》,也是他第一个发现川端康成的文学才华,高度褒赏他在《新思潮》上
发表的《招魂节一景》。可以说,川端康成走上文坛,菊池宽的作用是举足
轻重的。这位文学青年后来这样叙述自己当时的心情:
《新思潮》从创刊起就是第一高等学校英文专业出身的人创办的,由于有这个传统,
要继承它,就必须征得前辈作家的谅解。我首先拜访了菊池氏。那大概是在大正9 年(1920
年——注)年底的事吧。这是我第一次会见菊池氏。菊池氏对我们的《新思潮》表示了
意想不到的厚意,他亲自向久米(正雄)、芥川(龙之介)作了转达。《新思潮》的继
承问题本来是很棘手的,而菊池氏很爽快地应允了,实在令我目瞪口呆。
菊池氏见人就宣扬《招魂节一景》这篇作品,我作为《招魂节一景》的作者也就为
人所知了。这篇作品便成为我承受菊池氏恩眷的契机。①
菊池宽除了热情支持川端康成等人复刊《新思潮》外,还在1923 年1
月自费创办了一份新的同人杂志《文艺春秋》,为新作家提供创作的园地,
很受年轻作者的欢迎。当时菊池宽还“把《新思潮》的同人,一个不漏地全
部带进了《文艺春秋》,一般人对同人有亲疏好恶之分,对才能的评价也有
千差万别,同时喜欢从其他同人杂志选拔令人瞩目的人才,而菊池氏并没有
动过这方面的脑筋”②。他一心一意地计划把一些新作家培养成自己的接班
人,企图坚守既有文坛的阵地,川端康成结集在《文艺春秋》的旗帜下,自
然为这份杂志尽力,他不仅担任了几期的编辑,而且积极为这份杂志撰稿。
这一年,他创作的《林金花的忧郁》、《参加葬礼的名人》、《南方的火》,
以及早先写就的《十六岁的日记》都是在《文艺春秋》上发表的。据《文艺
春秋》1927 年12 月号上刊登的《执笔次数表》披露,创刊五年来,川端康
成在该杂志上总计发表了二十篇作品,成为同人执笔最多的一个。所以菊池
宽认为川端康成是“《文艺春秋》所属的有为作家”③之一。如果说,《新思
潮》是孕育川端小说的摇篮,那么《文艺春秋》便是滋润他的小说茁壮成长
的天地。
菊池宽担任文化学院文学系主任时,曾聘请川端康成担任创作专业的讲
师,并推荐他兼任日本大学的讲师。还热情地将当时在文坛上已有名气的芥
川龙之介、横光利一介绍给川端康成认识,特别关照芥川龙之介向一些杂志
推荐康成的创作和译作。横光利一更成为康成的莫逆之交,他推荐康成参加
一些同人杂志,介绍改造社出版康成的成套作品等等。对于初登文坛的青年
作者来说,这是极大的帮助和莫大的鼓舞。所以川端康成把菊池宽和横光利
一称作他的两大恩人。
在经济上和生活上,菊池宽对康成也是助了一臂之力的。他无论是上大
学期间或其后,经济拮据,常常得到菊池宽的解囊相助。一次川端拖欠房租,
房东三天两头就来催收,他无路可走,便自然想起只剩下菊池宽这一条路了。
他到了菊池家,先为近期没有写出作品而道歉,接着就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
菊池爽快地向妻子要了三十元钱交给他,并吩咐说:“小说到×日交也成,
①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297—98 页。
② 《文学自传》,《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86 页。
③ 转引自川岛至:《川端康成——大正时期的批评活动》,《川端康成》,第105 页。
但要钱的话,就快点写吧。”川端说,菊池宽每次给他钱的时候,“大多是
一声不响地给。给了东西,也总佯装早已忘记的样子”①。康成同伊藤初代筹
备结婚,菊池宽连住房到生活费用也都全部负责解决。因此,川端康成把菊
池宽称作“大恩人”、“保护人”,他“几乎如同被菊池氏收养了”②,这不
是言过其实。
由于他们两人之间保持了这样密切的关系,每当新进作家同菊池宽和《文
艺春秋》发生矛盾的时候,川端康成总是扮演调解的角色,使问题得到比较
圆满的解决。
《文艺春秋》创刊翌年,文坛上新进作家受到无产阶级文学勃兴的刺激,
对既有文坛停滞不前的状态颇为不满,甚至提出了“打倒既有文坛”、“打
倒既有作家”的口号,新老作家的矛盾激化了,表面化了,这种矛盾,在《文
艺春秋》内部也突现出来。菊池宽在《文艺春秋》创刊词中把老作家称作“朋
友”,把新进作家称作“年轻人”,以及组织《文艺春秋》同人到地方讲演
时,对新老作家区别待遇,引起了一些新进作家的不快,认为这是轻视新进
作家的表现,同《文艺春秋》创刊宗旨相悖。这次文艺讲演,川端也作为讲
师,同菊池宽、横光利一等人到福岛、秋田、山形等地方去。由于这种种原
故,菅忠雄、今东光、石滨金作等三人发起筹办新的杂志,以表明新进作家
“自己的存在”和“大团结”。这一行动是得到川端康成支持的。但他们筹
办新杂志的时候,又担心会伤害菊池宽,需要事先征得菊池的同意。川端同
菊他有着特殊关系,他们便让川端出面同菊池宽商量,结果菊池“没有半句
反对”,就首肯了。就这样,《文艺春秋》解散了同人制,新进作家“联袂”
退出了《文艺春秋》,并解散了第六次复刊的《新思潮》,着手筹办另一份
新的杂志——《文艺时代》。
在新老作家这种对立的态势下,川端和菊池在如何对待这个问题上是存
在分歧的,川端认为这是由于时代不同而产生的隔阂,即通常所称的“代沟”。
他同菊池宽和《文艺春秋》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川端康成于1924 年10
月3、5、7 日在《读卖新闻》上连载了《与》一文,
提及这种关系时写道:
我们创刊《文艺时代》,不能说是由于我们同菊池氏在艺术上发生了冲突,或是我
同菊池氏的感情不融洽。而是由于同这完全无关的欠内在艺术上的要求。①
川端康成所说的“我们内在艺术上的要求”是什么,他在文中没有说明,
但他谈到《文艺春秋》解散编辑同人制有两点理由: 其一是,菊池宽不屑于
将两份杂志联名并列;其二是,菊池宽在《文艺时代》创刊、招致同既有文
坛对立的形势下,让他们有言论行动的自由,这是菊他的好意。但是,一些
评论家对川端这种说法持有异议,他们认为川端的“这些理由有点文过饰
非”,“他所说的‘艺术上的要求’,当然是在‘同既有文坛对立的形势下’
产生的”。我们从中不难看出,当时新老作家在艺术上的对立,是导致新进
作家离开《文艺春秋》的矛盾的总爆发。
① 转引自川岛至:《川端康成——大正时期的批评活动》,《川端康成》,第105 页。
② 《文学自传》,《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86、88 页。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30 卷,第150 页。
这一年,《文艺春秋》11 月号发表了直木三十五的《文坛诸家价值调查
表》,对比评价了六名新老作家的情况。对于新进作家的评价,大大伤害了
他们的自尊心。横光利一、今东光认为这一招是有意识贬低新进作家,便用
他们手中的笔表示了极大的愤怒,从而加剧了新进作家和《文艺春秋》之间
的对立。今东光率先在12 月的《新潮》和《文艺时代》上发表了题为《的无礼》、《文坛波动调》等文章,怒气冲冲地指责“《文艺春秋》
解散同人制,是菊池对《文艺时代》的报复手段”,它“企图毁坏我们的名
誉”,呼吁“所有文人不要为这样卑鄙的《文艺春秋》执笔”。横光利一则
给《读卖新闻》投书,向《文艺春秋》提出强烈的抗议。川端康成获悉此事,
担心事态扩大,多方劝说横光利一撤回,并连夜同横光一起到《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