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做着无法从大学毕业的梦”①。
东京大学文学系国文学专业毕业生成为小说家的,川端康成是头一个。
文坛的谷崎润一郎等人虽然曾就读东京大学文学系国文学专业,但都没有毕
业。以往东京大学文学系毕业后成为作家的,大都是英国文学专业的,所以
藤村作教授听说川端成了作家,非常高兴,多次推荐他到关西大学、东洋大
学执教,他都婉言谢绝,表示不打算找职业而要从事专业创作。当时靠卖文
为生是相当艰苦的。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川端康成更是如此。他常常买不起墨
水,侧着墨水瓶迁就着用,最后将手表典当了才买来墨水和稿纸。有时一收
到刊登启己文章的杂志,就拿到收购旧报刊的书店去卖掉,换取一两毛钱买
香烟抽。有时在报刊上连载小说,他就向报刊预支稿酬,或者将连载小说的
约稿合同作抵押,向高利贷借款,以维持生计。所以,他经常拖欠煤电气费
用,煤气公司停止了供应,电力公司也声言要采取断电的措施,米铺把他的
购米证取走,甚至由于交不起房租,多次被迫搬出公寓,乃至发生过税务局
通知查封他家中的物品拍卖的事件。他一度连桌子也没有一张,只好伏在空
啤酒箱上写作。就是在1926 年他的第一部创作集《感情装饰》出版后,出版
社举办祝贺会,他连一套比较像样的礼服也没有,就借了他的友人池谷信三
郎的唯一一套礼服穿上出席了这个会。川端康成踏上社会,就是在这样艰难
困苦的环境下,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活。
二 处女作的事
所谓处女作,是指作家初次问世的作品。但关于川端康成的处女作却有
种种说法。一般认为《招魂节一景》是他的处女作。因为1921 年《招魂节一
景》问世后,第一次把川端康成推上了日本文坛,这是他写这篇作品时所未
料及的。
在《招魂节一景》之前,川端虽然发表过《一次婚约》,但他认为“作
为文学作品,是没有价值的”①。文学评论家长谷川泉指出:川端康成的真正
文学创作虽然是从《一次婚约》开始,但是它“在表现上没有什么特色,是
① 《独影自命》,《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352—53 页。
① 《<新思潮>同人杂记》,《川端康成全集》,第32 卷,第405 页。
一篇平庸之作? 。可以说,《一次婚约》不是川端的作品”②。而《千代》则
是中学生时代的习作,显得稚幼,不够成熟。
康成写《招魂节一景》的年代,是日本资本主义陷入总危机时期,工人
失业,农民破产,民不聊生,不少穷苦人沦落风尘,或卖艺街头。康成在大
学期间,为了排解生活上失意的积郁,经常逛游浅草、靖国神社一带,接触
到社会现实生活,目睹许多下层少女受压迫受损害的残酷现实,耳闻她们痛
苦的呻吟和呼号,这位刚踏足文坛的青年虽然对于产生这种现实的原因不甚
了解,感到有点迷惘,但在他的心灵上还是留下苦痛和悲伤,激起了他对于
这些苦难少女的深切怜悯和同情,并把这种感情倾注在这篇处女作上。他满
怀激情,在浅草小岛町一家帽子修理铺的二楼上,一夜之间就一气呵成,使
这篇作品出世了。川端康成在《文学自传》上是这样谈到《招魂节一景》的
构思和写作:
我觉得浅草比银座,贫民窟比公馆街,烟草女工们下班比学校女生放学时的情景,
更带有抒情性。她们粗犷的美,吸引了我。我爱看江川的杂技踩球、马戏、魔术以及听
因果报应的说书,我对所有在浅草的简陋戏棚里演出的冒牌马戏团都感兴趣,我第一次
受到表扬的《招魂节一景》,就是描写马戏团的姑娘的。①
作者在《招魂节一景》这篇小说里,以倾注了深切同情的笔调,描写了
女主人公阿光的不幸遭遇。这位十七岁的少女,像她的同龄人一样,有自己
的理想和追求。她为生活所迫,当了马戏艺人,仍然对生活有着执着的信念
和渴望生存的权利,一丝不苟地刻苦磨练,习得一手高超的技艺。可是,在
马戏团老板伊作的皮鞭下,在观众的鼓噪声中,三天的紧张表演,使她几乎
失去了存在的感觉,甚至“她应该哭出声来,却茫茫然地忘却了”,在无休
无止的表演中,她闻到了炒栗子的香气,才“唤回了有生命的感觉”。在作
者笔下,阿光是个可怜的人儿,她每天忍饥挨饿,身心还受到无情的折磨。
她不是在表演马术,而是在受人戏弄,任人宰割!
作者以阿留、阿樱的悲惨命运作为衬托,预示着阿光凄凉的未来。阿留
是阿光的前辈,她在马戏团里受尽折磨,弄得心力交瘁,“连点头的力气也
没有了”,她“本来就矮小,现在显得更加短小了”,最后还被卖给别的男
人玩弄。这样一个苦难的阿留,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劝告阿光“别上伊作那
号人的当”,“那家伙是个鬼”,“(我们)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那就没
有尽头了”。“若是那样,就跟死了差不多哩!”她并且想尽量让阿光早日
“脱身”,离开这个苦海。
可是,在那样一个社会里,哪里有阿光她们生存的所在?又哪里有阿光
脱身的地方?所以,阿光听了阿留的劝说之后,凄然地说:“不管有没有受
伊作的骗,结果不是一样的吗?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个? 。”作者没有直
接道出阿光结局的原因,但从侧面喻示阿光的未卜命运,让读者自己去回味
和思索,激起同情的波澜。
然而,川端只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停留在对阿光、阿留、阿樱这
些弱女的怜悯和同情上,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呼喊出她们的痛楚和悲伤;偶
② 长谷川泉:《川端康成作品研究》,第52—3 页,八木书店1969 年版。
① 《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96 页。
尔也以轻婉的语言,发出几声哀叹,表现她们的抗争。但这种呼喊是微弱的,
抗争也是无力的,最后只好让她们“恍如跨上天马从太空遨游到梦的世界”。
这就给作品带来极大的局限,他对于这些弱者的希望是抽象的、渺茫的,而
悲哀却是具体的、浓重的,特别是让主人公“遨游到梦的世界”,而不是让
她大胆地面对现实,这就不可避免地抹上了悲观与虚无的色彩。作者这种思
想的偏颇,在这篇处女作已经初露端倪,并且成为川端康成其后创作的主要
基调。也可以说,《招魂节一景》是形成川端文学雏型的作品之一。
作者在这部作品里,没有过多地渲染招魂节那种喧闹的场面, 而是选取
了马戏团寂静的一角,突现马戏团少女们的悲惨遭际,比如阿光在生活道路
上的拚死挣扎;阿留以自己的不幸经历向阿光作血泪的倾诉;阿光受到折磨
后幻想的破灭,以及阿光、阿樱表演失败的几段,布局是十分周密的。同时
作者只截取了招魂节三天的活动中不到一个钟头所发生的事件,作品一开头
就把主人公阿光置于紧张的表演之中,用极其精炼的语言把阿光的极度疲劳
和孤独哀愁,描写得淋漓尽致。为了渲染这种紧张的表演气氛,作者还特地
插进了马戏开演或幕间的几分钟,让阿光和两个孩子在马戏帐篷前预演,以
招徕观众,为作品的结局——表演失败埋下了伏笔。
作者在这中间,还安排久经风霜的阿留同初出茅庐的阿光的对话,表现
她们这些受损害者与加害者伊作之间的联系,这与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配合
得非常合理匀称,准确地提示了作品的主题思想。她们的对话虽短,却表现
了很丰富的内容,其中包含着阿留自己辛酸生活的体验,也展示阿光悲惨的
现在和灰暗的未来。
至于加入流落街头的孩子可怜巴巴地偷吃蛋铺的食盐一节,则旨在作为
阿光她们所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的烘托,展现当时民不聊生的贫困景象。
在人物塑造方面,作者对三个妇女的外形和动作没有作过多的描述;对
马戏棚及其周围景物也交待得非常简洁,但作者却把大量的笔墨用在对人物
思想感情的抒发上,以此来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塑造人物的形象。譬如阿
光听阿留劝说之后所表现的内心矛盾、阿光幻想破灭之后的自怜心绪;阿留
对阿光诉说自己的辛酸、为阿光前途担忧,以及不愿让阿光重蹈复辙的不安
心理;阿樱的骄傲自恃、自以为是,最后还是斗不过马戏团老板伊作,还在
是老板的皮鞭下供人戏弄所表现的复杂内心世界,都刻画得入木三分。至于
反面人物、马戏团老板伊作,小说没有正面描写他如何欺压马戏团的女艺人,
而且只让他出场两次,一次在挥鞭驱马,一次在吹口哨鼓噪,始终采用一种
侧面描写的手法,通过阿留同阿光的议论,突现这个人物的形象,比较深刻
地揭露了他的阴险、狠毒、残酷的性格特征。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虽然化费
笔墨不多,却让人感到这是个无处不在的罪恶影子,始终跟踪在阿光她们这
些善良少女的背后。
作为处女作,《招魂节一景》是比较成功的。这篇小说1921 年4 月在《新
思潮》第二期发表后,立即引起了文学界和舆论界的强烈反响,远远超过其
他新作家同期发表的小说。除了博得菊池宽积极肯定以外,这篇小说还得到
了当时占据文坛的三大文学流派三田文学派、早稻田文学派、新思潮派的久
米正雄、南部修太郎、水宇龟之助、佐佐木茂索、加藤武雄等前辈的褒赏。
当时三大报纸中的《时事新闻》、《万朝报》也很重视《招魂节一景》的问
世,给予热情的报道、评论和推荐,说作者“对马戏团女演员的心理活动描
写十分细腻,如果按这条路子走下去,一定很有意义的”。文艺杂志《秀才
文坛》也把川端康成作为很有前途的新进作家而加以介绍。《文章俱乐部》
在“最近文坛种种”一栏里列举代表作家时,将川端康成列为第一位。转年,
川端康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文艺年鉴》上,标志着这位文学青年正式登
上了文坛。
过了六年之后,这篇小说还在《文艺时代》出版的《同人处女作专号》
上重新刊登。在这一期上作者本人写了一篇“创作谈”《关于》。
他是这样自我评价的:
这篇作品博得了好评,我获得了知己。也可以说,找到了卖文的路子。对我来说,
这是值得纪念的作品? 。现在看来,我不认为这篇作品是值得夸耀的。这是一篇处女作,
缺乏力作的水平,但我是怀着极其轻松的心情,一口气写完的,这就是我所以难以割舍
和喜爱它的缘故。对这种即兴下笔,我是很怀念的。我写这篇作品时,没有任何野心,
没有成名成家的欲望? 。后来,我再也写不出这种风格的小说了。①
一篇同人杂志的作品,引起文坛如此强烈的反响,在日本文坛是鲜见的。
它表现了这位文坛新秀的文学才华和艺术天赋。
从探讨作家的文学创作开始的角度来说,处女作应是《十六岁的日记》,
因为他写于《招魂节一景》之前,即所写的是1914 年5 月4 日至8 日,以及
5 月14 日至16 日的日记,当时是祖父弥留之际。也许祖父的故去,他十四
岁的幼小心灵受到巨大的打击,把日记的事忘却了。直至过了十一年之后,
姨父的股票买卖破产,不得不变买房产,康成在姨父家清理物件的时候,找
到了他的父亲出诊用的皮包,才发现这只皮包里装着这些日记。大概是为了
节省的缘故吧,原稿不是按照稿纸一格一格来写的,而是写得密密麻麻。于
是他翻阅了一遍,在新稿子上重新誊抄,并对一些错别字作了改动,其余照
原样于1925 年8、9 月分别以《十七岁的日记》、《续十七岁的日记》为题,
首次在《文艺春秋》上发表了。其后,即1948 年,他再加整理,加上注释,
将篇名改为《十六岁的日记》,收入小说集《伊豆的舞女》里。先后出现了
《十七岁的日记》和《十六岁的日记》,也许是作家计算虚岁的方法有误差,
实际上康成写日记那一年实岁是十四岁。所在据日本学者考证,原稿标题是
写作《十六岁(十四岁)的日记》。从现在的年龄计算标准,应写《十四岁
的日记》更符合实际吧。由此看来,《十六岁的日记》比《招魂节一景》早
写七年,川端康成本人也说:《十六岁的日记》是他所发表的作品写得最早
的,对他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记录,所以他又认为“我的处女作应当是《十
六岁的日记》”。
据作家自我介绍,《十六岁的日记》这篇作品的背景是:他的家人几乎
都死绝,只剩下祖父一人。祖父长期卧在病榻上,这回我总觉得他快将故去,
想把他的事记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