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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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一)-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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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系列和农村以外世界的系列。对于他来说,这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脱不
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受农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不纯粹是农村
的状态,又非纯粹的城市型状态。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
他也许将永远会是这样一种混合型的精神气质。

    毫无疑问,这样的青年已很不甘心在农村度过自己的一生了。即就是外面的世界充满了
风险,也愿意出去闯荡一番——这动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纯粹出于青春的激
情……

    十月份,当报纸上发表了教育部关于今年大学招生的消息后,少平象所有的青年一样激
动无比。“白卷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后采取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省级
批准的办法。少平和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都去应考了,但一个也没考上。他们初、高中的基
础太差,无法和老三届学生们匹敌,全都名落孙山了。这结果很自然,没有什么可难受的。
当年不正常的社会生活害了他们这一茬人。在以后几年里,除过一些家在城市学习条件好的
人以外,大学的门严厉地向他们关闭了;当老三届们快进完大学的时候,正规条件下的应届
毕业生又把他们挤在了一边。

    孙少平原来就没有报多少希望,因此他对高考落榜心情是平静的。他很快又正常地开始
进入他现在的生活中去了……

    十二月上旬,去年夏天当兵走了的金波,突然复员回来了!

    这真叫人大吃一惊——金波当兵才一年半,怎么就复员了呢?而且这家伙事先也不给家
里和好朋友来个信,就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出现在了双水村。少平闻讯立
刻从学校赶到金波家。

    两个好朋友久别重逢,高兴地握住手,四只眼睛忍不住泪花闪闪。

    金波看来情绪很正常,忙着把给他和兰香带的礼物拿出来,又让着叫抽纸烟;少平对好
朋友说他还没学会。金波于是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给他叙说青海的民情风俗。他外表看来
没什么大变化,仍然细皮嫩肉的;只不过两颊有点发红——这是青海粗狂的风沙给他留下的
唯一印记。他一边说青海的事,一边也向少平询问班里其他同学这一年多的情况。两个人一
直拉谈到夜半更深,才象当年那样挤在一块睡了……金波回来后,一直没有对他解释为什么
服役未满就从部队回来了。少平已是一个接近成熟的青年,也不向朋友打问这一点。

    不久,谁知从什么地方传到村里一股风言,说金俊海的儿子在青海和一个藏民女子谈恋
爱,叫部队打发回来了。村民们大为惊叹:这小子怎么爱上了一个外路货?啊呀,听说那些
藏民女子连衣服也不穿,用手抓着吃饭,更不用说操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卷舌头话了!金波这
娃娃真是鬼迷了心窍!

    少平听到这个浪漫的传闻后,倒没有过分惊讶。他了解自己的朋友。是的,金波是个不
凡俗的人,而且情感又非常丰富,这传闻也许有很大程度的真实性。不过,既然朋友不愿提
及这事,他也不好问他。也许金波为此事而受了精神上的创伤,内心很痛苦,不应该再去打
扰他的心灵。

    金波似乎对这一切都若无其事。他也变得成熟多了,看来已经脱尽了少年之气,和村里
人交谈时,完全是一副大人的骨架。

    只是每天临近黄昏的时候,这位复员军人却常常一个人穿上那件军大衣,神秘地爬上金
家湾后面的神仙山,在山野里孤魂一般游荡着;并且反复忘情地唱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遥
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象是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牧羊;

    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从金波的歌声中,少平已经全部体
会到了朋友心中的伤感情绪。他知道,金波在唱这歌的时候,一定是满脸泪水涟涟……

    在一次交谈中,少平问他:“你打算怎办呀?”金波对他说:“我准备到黄原找我父
亲,跟他去学开车。我无心在村里呆下去。将来开个汽车也好,一个人随随便便,也省得和
众人搅在一起心烦……”

    金波说了他的打算后,犹豫一下,又补充说:“本来我有些事不该瞒你。但我现在心情
不好,不想提这些事。以后我一定会给你原原本本说出来……”

    少平完全理解朋友,对他点点头。

    三天以后,金波就坐顺车去了黄原。临走前他对少平说,他先去看看能不能上车,然后
再赶回来在村里过春节——据说今年春节各个村都要闹秧歌……金波走后,学校的工作正进
入繁忙阶段。因快要进行期终考试,教师得分别给学生们辅导功课。有些学习特别差的同
学,还要单另给“吃小灶”。

    少平的班上有金光亮的一个孩子。这孩子数学不错,但语文很差,连篇简单的作文也写
不好。少平对这娃娃的功课很着急。

    这一天下午他改完作文后,发现金三锤的作文满篇都是胡言乱语,便临时决定晚上到金
光亮家去给这孩子好好开导一下。

    孙家的人要进金光亮家的门,这可是村里的一条大新闻。自从孙玉亭在文化革命初带着
造反队,把金家三兄弟的家砸得象破庙一般以来,十来年里这家人就和孙家断绝了交往;甚
至面对面碰上也不打个招呼。现在,孙玉亭的侄儿竟然要到金光亮家给他的儿子去辅导作
文,对于双水村的公众来说,就象基辛格第一次去中国那样富有爆炸性。

    当少平把自己的意思给姚淑芳说了以后,淑芳非常高兴少平去她大哥家。姚老师是个有
文化知识的人,觉得十年前两家人结下的疙瘩还不解开,这太不正常了。因为一直碍着他哥
和他弟两家人,她多年来也没勇气破这个“家规”。现在,年轻的孙老师表现了如此豁达的
精神,这使淑芳很受感动。

    这天晚上,她事先没有征求他哥的意见,就把少平带到了光亮新搬迁的家里。

    金光亮两口子见孙玉亭的侄儿进了自家门,猛一下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竟然呆
住了。

    金三锤倒立刻亲热而尊敬地拉过来一个凳子,说:“孙老师,你快坐!”

    淑芳马上对大哥和嫂子说:“三锤作文太差,少平很关心他,专门到咱家给他辅导来
了!”

    金光亮夫妇听弟媳妇这么一说,才明白了过来。夫妻俩立刻忙乱起来。尽管他们对孙家
的人有一种别扭情绪,但还是热情欢迎“敌方”来的这位友好使者。光亮先用大碗给孙老师
泡了一碗茶水;他老婆忙着到锅上给孙老师炒南瓜籽去了。

    淑芳和三锤引着少平来到他们家的中窑。少平便开始给三锤讲解如何写记叙文。金光亮
看少平如此认真地点化他的儿子,便在旁边虔诚地拨弄着照明的煤油灯。他不时惊讶地张开
嘴巴,打量着孙玉厚家的这个二小子;除过内心为这小伙子的大度行为大受震动以外,同时
还不断揣摸思量;孙家的这小子为什么要这样?是他自己作主来他们家,还是受大人的唆使
来给他们设什么圈套?

    不用说,当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开以后,人们在惊讶之余,很是议论了一阵子。当然,对
此最为恼火的是孙玉亭。他几次找到侄儿,埋怨他竟然丧失阶级立场,跑到金光亮家帮助地
主的孙子学文化去了!

    孙少平对二爸说:“我的事你不要管!”

    玉亭对侄儿的态度大吃一惊。他这才发现,侄儿已经再不是个毛头小子了!他同时还隐
约地意识到,他不论是作为长辈或者领导人的权威,已经受到了下一代的严重挑战。他觉
得,他还是他,但世事似乎已经发生了某些令他不解的变化……

    在阳历年前的一天,田晓霞象她说过的那样,如期地回到了双水村。

    她到了大爹家的当天,就让润生把少平叫来了。田福堂两口子都为弟弟的这位千金到来
而高兴,他们忙碌地为侄女备办乡下的稀罕吃食。而田晓霞却在另外一孔窑洞里,和少平天
南海北谈了个热火。润生才学平庸,插不上多少话,只是似懂非懂地在一边认真听他俩说。

    在晓霞和田福堂一家人的热情挽留下,少平在润生家里吃了一顿午饭。吃完饭后,他和
润生又带着晓霞到山上转了一下午。城里长大的田晓霞,对山野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激
动。因为跟着个呆板的润生,他们也没放开乐。要是把润生换成金波,那他们一定会忘情地
疯一疯的。

    第二天,少平给家里人打招呼说,他要请晓霞到他们家来吃饭。

    小儿子第一次带客人回家吃饭,玉厚老两口又高兴又熬煎。他们高兴儿子长大了,已经
在社会上有了交情,并且引来作客的是尊贵的田福军的女儿!但发愁的是,他们穷得没什么
好东西招待儿子的客人。

    少平对两个老人说:“就吃饺子!让我到石圪节给咱割几斤羊肉!我身上还有几块钱
哩!”

    于是,等少平买回羊肉后,这家人就忙碌地开始准备了。这正是个星期日,兰香也在
家。妹妹细心地把这孔破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二哥的客人。少安夫妇因为忙孩子
的事,在饲养院那边抽不出身过来帮忙。不过,他们都为弟弟能将县上领导人的女儿引回家
吃饭,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

    一切齐备以后,少平立刻到田福堂家去叫晓霞。晓霞就愉快地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到他
家来了。在两个人经过村中的时候,许多人都站在院边上惊讶地观看和议论着。人们似乎意
识到,他们村不知不觉地又出了一个人物!

    在少平带着晓霞走了以后,田福堂心里也犯了嘀咕。他怎么也不明白,孙玉厚的两个儿
子,身上是不是都有魔法?他女儿曾经那么迷恋过孙少安;现在,他的侄女怎么又和少平搞
得如此热火?

    唉,这个世事啊!这些年轻人啊……


第五十三章

    阳历年过后阴历年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北方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在这些日子里,
山乡圪崂有些不讲卫生的“懒大嫂”们,冷得不想出门,往往就让自己的娃娃把大便拉在炕
席片上,然后把狗唤过来给他“打扫卫生”,因此就有了那句著名的乡谚“三九四九,隔门
叫狗”……气候的确是寒冷啊!

    可是在这个冬天里,孙少安的心头却热烘烘的。

    自从儿子降生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一个作了父亲的男人才真正
感到自己是个男人。

    秀莲生孩子后,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他母亲过饲养院这边来侍候。妻子奶水很旺,因此麻
烦事不多,他很快就正常出山劳动了。

    往日在地里,他常贪活,总嫌太阳落山太早。可这些天来,他却怨太阳迟迟地不下西山
——他急着收工,好跑回家去看亲爱的儿子。

    当他急切地跑回家,扑上炕,看着自己的亲骨肉一对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就
忍不住欣喜得鼻子一酸,他赶忙俯身去亲吻儿子的小脸蛋,却让秀莲把他的头掀在一边。妻
子嗔怒地说:“你那副嘴巴把娃娃都亲疼了!”他也就嘿嘿笑着退开了。他的秀莲更丰满
了,圆脸红润润的,带着做了母亲的幸福——多么满足啊!

    但是,当无比欢欣的情绪过去以后,生活本身的沉重感就向他袭来了。

    现在,孙少安更加痛切地感到,这光景日月过得太硒惶了!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作
为父亲,能给予他什么呢?别说让他享福了,连口饭都不能给他吃饱!这算什么父亲啊……
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养活不了,庄稼人活得还有什么脸面呢?生活是如此无情,它使一个
劳动者连起码的尊严都不能保持!

    按说,他年轻力壮,一年四季在山里挣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过土地,可到头来却常常
是两手空空。他家现在尽管有三个好劳力,但一家人仍然穷得叮当响。当然,村里的其他人
家,除过少数几户,大部分也都不比他们的光景强多少。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
下去?这世事难道就不能有个改变?

    作为一个整天和土地打交道并以此为生的人,孙少安知道,这一切不幸都是一村人在一
个锅里搅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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