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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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一)-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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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班长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
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
突。大概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班长对于他这种污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
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

    点完名散场后,他和他们村的金波一同走出教室。这家伙喜眉笑脸地对他悄悄伸出一个
大拇指,说:“好!”“我担心这小子要和我打架。”孙少平事后倒有点后悔他刚才的行为
了。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一双大花眼睛,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龄,个子却比他矮一个头。他皮肤白晰,眉目清秀,长得象个女孩子。但这
人心却生硬,做什么事手脚非常麻利。平静时象个姑娘,动作时如同一只老虎。

    金波他父亲是地区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家庭情况比孙少平要好一些,生活方面在班里
算是属于较高层次的。少平和这位“富翁”的关系倒特别要好。他和他从小一块耍大,玩性
很投合。以后又一直在一起上学。在村里,金波的父亲在门外工作,他家里少不了有些力气
活,也常是少平他父亲或哥哥去帮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一块上学,两个孩子好
得形影不离。至于金波对他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公社上初中时,离村十来里
路,为了省粮省钱,都是在家里吃饭——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上到校,顺便带着一顿中午
饭。每天来回二十里路,与他一块上学的金波和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儿子润生都有自行车,只
有他是两条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骑一辆车子。两年下来,润生的车子还是新的,金波的车
子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父亲只好又给他买了一辆新的。现在到了县城,离家六、七十里路,
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离不开金波的自行车了。另外,到这里来以后,金波还好几次给他塞
过白面票。不过,他推让着没有要——因为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再说,几个白面馍
除顶不了什么事,还会惯坏他的胃口的……唉,尽管上这学是如此艰难,但孙少平内心深处
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滋味。他现在已经从山乡圪崂里来到了一个大世界。对于一个贫困
农民的儿子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
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几个令人敬畏的机关——如县革委会、县武
装部和县公安局外,他差不多在许多机关的院子里都转过了——大多是假装上厕所而哄过门
房老头进去的。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这身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
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荡。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
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当然,许许多多新的所见所识他都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所
有的一切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了影响。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
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
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
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除过这种漫无目的的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一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还是在上初中
的最后一年开始的。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
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先他没在意——一本炼钢的书有什么意思呢?他随便翻了
翻,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一本炼钢的书,可里面却不说炼钢炼铁,说的全是一个叫保
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长长短短。他突然对这本奇怪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
本书倒究是怎么回事。润生说这书是他姐的——润生他姐在县城教书,很少回家来;这书是
润生他妈从城里拿回来夹鞋样的。

    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这本书匆匆地回到家里,立刻看起来。

    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
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
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
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
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
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
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
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
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
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
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
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
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
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
拉的故事》。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眼下出的的书他都不爱看,
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
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革命前出的中国书。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
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
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这种不关心无产阶级政治,光看“反动书”的行为就被人给班主任揭发了。告
密者就是离他座位不远的跛女子侯玉英。这是一位爱关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学。生理的缺陷似
乎带来某种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人的缺点,好象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
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论时常常第
一个发言,象干部们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抢着
干。当然也爱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时又象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
革命要求的行为。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长顾养
民念报纸。孙少平一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
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规行为。直等到老师走到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之后,他才猛
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少
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班主任把没收的书放在讲桌上,先没说什么,让顾养民接着往下念。

    学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一
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平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
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更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
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
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
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而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实际上还有一件令他无法言
明的、给他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
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一个人去取自己那两个黑馍——每当这样的时候,他
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做同样一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
开了。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谁也没说话,但
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
越来越多了。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
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
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
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
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
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
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
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
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
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
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那里面
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
低着。

    “还有一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
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
因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
主,所以……”

    “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
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
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
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
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
了!


第三章

    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
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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