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连忙说:“不介意。我又不是女人。”
两人都笑了起来。作为男人之间,他们似乎又靠近了许多。王建国趁机主动发问,问了几个关于香港和何顺卿的公司的问题。何顺卿一一给予了回答,但回答得简单而有距离。王建国便不好再问。王建国稍一犹豫,何顺卿说话了。何顺卿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何顺卿说:“啊呀才三十岁,年轻有力,年轻有为!可是,王先生,我有点想不通的是,你既然只有三十岁,为什么叫建国?我听说大陆人喜欢根据国家和政治上的大事件起名,这倒也不奇怪,但一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你们还起那个名字,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
王建国说:“没有什么讲究。一般没有什么人在事情过了很久之后还起那个名字。”
何顺卿说:“你不就是吗?”
王建国拿出最大的耐心回答何顺卿的问话。“我是一个例外。我的父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喝多了。当时他们高兴坏了。”
何顺卿突然爆发出大笑,典型的广东生意人的大笑;他们的笑也和他们的语言一样像鸟,碰上了可笑事情的鸟。出于礼貌,王建国只得无奈地跟着笑了笑。
一路上,何顺卿再也离不开由王建国的名字引起的话题,他大谈他自己名字的来由,谈香港人起名字的习惯以及欧洲人如何起名,美洲人如何起名,关于世界各地人名的趣闻还没有谈完,饭店已经到了。而何顺卿兴犹未尽。当王建国将住房单递给他时,他无知无觉地拿着,在电梯里还问:“你知道印第安人怎么起名吗?” 弄得王建国的眼睛无处躲藏,他很不好意思看那张住房单,生怕何先生以为他在提醒他付的预订费。所以王建国只好盯着何先生的眼睛,说:“怎么起名?”仿佛王建国对印第安人的名字非常有兴趣。
本来王建国打算将何顺卿送到饭店之后就走的。因为何顺卿在罗霞接到的那个电话里说他安排得非常紧张。王建国以为他们在机场的路上就能够把要谈的话题谈得差不多,剩下的问题,再约个晚上什么的谈谈就够了。说到底,他指望何顺卿什么呢?指望何顺卿对他求贤若渴?指望何顺卿慧眼识珠,伯乐识马?即便王建国在答应连展鹏见见何顺卿的那一刻确实有所期待,但在见到何顺卿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王建国的期望值已经下降到几乎是零。王建国虽然是个国家公务员,但是近几年里也东西开会,南北闯荡,也算见多识广了。现在暂且不论何顺卿有多大来头,王建国可以判断的是,这个人和自己是无缘的。况且王建国也忙着呢,他还有文章要写。一家发行量十二万份的杂志社等着他的稿子发排。然而问题的关键所在是:王建国抹不下脸。他说不出自己很忙现在必须走的话。因为吃午饭的时间早到了。因为何顺卿一拉开窗帘就看见了长江二桥,便激动得“哇”了一声。接着说:“武汉有这么漂亮的大桥!武汉有什么好吃的吗?”
王建国说:“有。”
王建国说:“对不起,我得先打一个电话。”
王建国希望连展鹏来接过他的朋友何顺卿。电话一拨就通了,连展鹏的太太倒是起了床。但她一听王建国说他是连展鹏的朋友就有点歇斯底里地发作:“他死了!” 她说。
王建国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这句话也曾刺伤过他,痛楚记忆犹新。
“我请你吃个饭吧。”王建国对何顺卿说。
“啊呀王先生太客气了!还是我请你吧。”
王建国说:“哪儿的话,我是东道,算我替你接风。”
在何顺卿进卫生间的当儿,王建国考虑了一下在哪儿吃饭的问题:本饭店三星级,菜肯定不便宜,服务费至少在百分之十到十五之间。但是也不能把人带到路边小店去。
一样地要花钱,将来怎么见连展鹏?可是他王建国并不是大款,哪儿经得起与生意人拼?
工建国又打了一的,将何顺卿带到了一个叫做“阳光”的餐馆。“阳光”是他们单位经常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他们单位有餐馆赠送的金卡。这天王建国没有带金卡,但餐馆老板很懂事,还是按金卡的规矩给了他八折优惠。
没料到的是何顺卿是一个贪杯却又没酒量的人,王建国还没怎么劝,他老先生就喝醉了。醉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在饭桌上就睡。王建国将何顺卿送回饭店,替他脱了衣服又脱鞋,还替他盖好被子。所幸的是何顺卿几次欲吐却没有吐出来,不至于使王建国在大街上太狼狈。王建国差点因此要说谢谢他。
关于连锁形式,何顺卿一句没提。当然关于房费的事他更没提。
王建国在下午三点回到家里,趴在阳台上一连抽了好几支烟。他觉得自己的遭遇难以用语言表达。
9
整个下午,王建国都守候在电话机旁,一遍又一遍地呼连展鹏。连展鹏的呼机是汉显的,王建国留言说:你的朋友何顺卿给你带来了十万美金的生意,急于见你,尽快回话。下午过去,傍晚来临,连展鹏音无音讯。连展鹏连十万美金都不动心,王建国没招了。王建国强忍厌恶再一次往连展鹏家打了一个电话,他家小阿姨说连太太外出打牌去了,连老板不在家。王建国央求小阿姨告诉他如何找到连展鹏,王建国不惜身份地恭维小阿姨,小阿姨倒是被感动了。她告诉王建国,说连展鹏其实一个月才回家一两次,如果真有急事,就呼他说他太太服毒了。王建国一惊,说: “这是不是太歹毒了一点?”
小阿姨说:“现在只有这一着还灵,前不久家里失了火都呼不回他。”
王建国没有立刻呼连展鹏。他先去冲了个淋浴,他想把自己的情绪缓冲一下。此时此刻,何顺卿吃了晚饭没有?他在于什么?是不是很着急?按说这都不关王建国的事。
王建国明确知道这的确不关自己的事,他冲澡就是为了摆脱这件破事。可是冲完澡,王建国还是有点坐立不安。他看看窗外的天,天完全黑了。云朵很厚,一层层的,层次之间是深色的天空。天是完全黑了。原来夜里也是看得见天空上的云朵的。王建国的思想乱了。从天空跳到厨房里,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厨房里的东西都是生的,吃生的又如何?有一本杂志说人就是应该生吃所有食物。有的理论却针锋相对,说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知道吃熟食而除人之外的一切动物都吃生食。现在这个时代理论界杂草丛生,所有的人都急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所有的人都急于体现自己的价值,都急于突出自己的个性。这么一来,倒让广大的人民无所适从了。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第一次从香港来武汉的何顺卿没着没落呀。王建国还是没办法放下何顺卿。
最后,王建国拿起了电话,给连展鹏发了个恶毒的呼叫:你太太服毒!速回电话。
发出呼叫之后,王建国躺在电话机旁翻杂志。一本杂志看完,四周还是静悄悄的。
连展鹏这个人消失了,王建国忿忿地想:美国摩托罗拉公司,这个资本主义的阴谋家,搞我们的和平演变。弄得现在人人都是一只呼机。一旦这个人不复机或者关机,这个人就失踪了。朋友之间找不到朋友,就等于被敌人抓走了一样。王建国想到这里,心情不平静起来。他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了一种研究问题的狂热。
何顺卿先生暂时被放在了一边。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王建国抱起电话呼夏天。夏天没复机。夏天消失了。王建国心血来潮,又呼罗霞。罗霞的呼机是办了漫游的,只要她在中国就应该呼得到她。显然罗霞跳舞去了。罗霞去舞厅决不带呼机。她认为那样像个“鸡”。罗霞为了不被人们将她与妓女混淆,她没带呼机,而王建国是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家舞厅的,这样,罗霞也消失在星罗棋布的舞厅中。王建国还想呼一把容嫣,呼台都叫通了,他猛然清醒了,扣上了电话筒。如果容嫣复了机,他说什么呢?周六的晚上呼办公室的年轻漂亮的女部下,这是非常不合适的。何况目前他和容嫣的关系正处于一种夹生的状态。
等王建国彻底清醒过来,无情的时间已到晚上十点多。为何顺卿的吃饭问题操心已屑多余。王建国给何顺卿打了个电话。
王建国说:“休息得好吗?”
何顺卿说:“好极了。”
王建国说:“连展鹏去看过你了吗?”
何顺卿说:“我要他来看我做什么?我是专程来见你的。你下午怎么没来呢?下午我准备请你吃饭,好好谈谈的。”
王建国说:“非常对不起,下午我怕你没休息好。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何顺卿说:“你知道我今天晚饭吃的什么吗?火锅!在一条小街上路边的火锅,要吃什么有什么,还悄悄地替你放罂粟壳,还有小姑娘卖唱。你看看你看看,太有意思了。
这是我真没有想到的,明天我请你去吃火锅好吗?“
到此,王建国对何顺卿先生已经不想再迁就。另外,电话里声音见面人不见面,话也好说一些。王建国清了清喉咙,端出了他平日工作时候的一种客气而又严肃的态度,他说:“谢谢。我从来不吃火锅。何顺卿先生,我想问一下您,我们什么时候谈您非常感兴趣的连锁形式这个话题?”
“连锁形式?”何顺卿说。他好像一无所知,但他紧接着又说,“连锁形式,对,美国的连锁店太厉害了。冒昧地问一句,王先生你怎么会对连锁形式感兴趣呢?”
王建国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不过也没什么可说的,它就是感兴趣。”
何顺卿说:“谁?”
王建国说:“什么谁?”
何顺卿说:“它是谁?”
王建国说:“我,我的脑袋。”
何顺卿说:“王先生你真有意思。不喜欢吃火锅,对连锁形式感兴趣。”
“对。”王建国说。王建国觉得他们的对话有点不对劲。但他不知道怎么去调整。
他只得继续努力。他说,“何先生,您是想看我的论文还是愿意听我说?”
何顺卿说:“当然,王先生你很有才气。你还做了论文吗?关于什么的论文?”
王建国差点背过气去。他现在开始觉察到整个事情都不对头。王建国说:“何顺卿先生,我的论文是关于研究零售商业中的四种主要连锁形式的,我将美国餐饮业作为例子,全方位地探讨了由高度连锁化带来的高效率的流通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便利。美国餐饮界的十家著名连锁店您说得出他们的店名吗?”
何顺卿显然被王建国的连珠炮打懵了。他说:“麦当劳,肯德基……麦当劳,可是——”
王建国抢过了话头。说:“麦当劳,肯德基,汉堡王,比萨屋,温蒂快餐,塔可钟,哈迪斯,爱尔艾服务公司,马里奥特服务公司,黛瑞女王。”
王建国一口气说完,电话那端没了声音。王建国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与一个通俗到和普通人群一样只知道麦当劳、肯德基的人说这么专业干什么呢?“对不起,” 王建国说,“何先生,对不起。”
何顺卿说:“我倒没什么。你是不是感到生活有问题?”
王建国说:“对,我现在确实感到生活出了问题。不过今天太晚了,我们约个时间,明天谈。明天上午我九点钟去饭店好吗?”
何顺卿连连说好好好。
发泄了一通之后,王建国这才感到了饥饿。他又找到了街上的那家大排档。女摊主一眼就认出了他。认出他的那一瞬间她的眼里充满了欣喜。这种欣喜温暖地熨过王建国的心。他吃得很香。
10
次日是周日,也是国庆节。大街上到处飘动着五星红旗,人们穿着比较漂亮的衣服。
罗霞的懒觉睡在别墅式的饭店里一定会格外香甜。连展鹏躲在某个角落醉生梦死,哪怕他老婆真的服了毒。容嫣大约正与麦力相互凝视,飘浮在人生的那一段最佳空间之中。
夏天无疑在做他想做的事。父母们会去公园散步,边走边抱怨儿女的淡漠。老处长将拎着礼品去拜访顶头上司。办公室一般工作人员肯定在家煨排骨藕汤;有孩子的家庭会计划去一次麦当劳或者肯德基。
只有王建国是不幸的,他上午九点准时来到饭店,九点过十分就出来了。香港来的巨贾何顺卿先生在上午八点半退了房。王建国怀着侥幸心理问总服务台的小姐: “何先生留了话吗?”
小姐微笑着回答:“没有。”
“没有?”王建国说,“我知道没有。”
何顺卿先生也消失了,连同王建国的四百八十块钱和一顿饭,还有王建国好不容易从妻子那儿夺来的时间。
出了门,王建国皱着眉望了望国庆节这节日的蓝天白云,他感到他更替连展鹏难受:连展鹏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