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字:你如果不怕老婆知道你 过去流鼻涕的丑态或者你不怕同学看见你老婆的丑模样,你就可以带老婆。金祥就是看 了这句话才喷出笑来的。他当然是敢带老婆去的。
曾善美参加了丈夫金祥那帮老同学的聚会。聚会上曾善美不想出风头但是形势由不 得她,她还是风头十足。她因为没有生育过所以还是一副姑娘的好身材。加上她白衣黑 裤素着一张光滑的脸,活生生被一群花花绿绿的黄脸婆给衬托了出来,好像她才是歌曲 里所唱的那个同桌的你。大家都乐意请她跳舞,乐意陪她坐在幽暗的火车座里喝咖啡聊 天。在这个晚上,最得意的是金祥。他看都不看曾善美一眼,整个把她让给公众,充分 地表现着自己的慷慨大方。
聚会照例结束得不是太晚,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人。晚上十点半钟,曾善美从一个 角落走出来,微笑着走向金祥,挽起了他的手臂。大家鼓掌。曾善美羞红了脸。美满的 夫妇告辞大家钻进出租车回家。
5
在这个聚会上,曾善美都与谁谈了话,是些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告诉了曾善美 关于金祥的一些什么事?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忽略不计的。曾善美到底了解了多少情况, 她根据什么相信了她素不相识的人,我们也不得而知。这种聚会嘛,中年人最后的疯狂, 发生许多意外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不必去细究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既用大同小异的情节使我们厌 烦又用神秘莫测的细节使我们显得无知。总之,金祥曾善美夫妇从愉快的聚会上回到家 里之后,曾善美没有首先去洗澡,这是异常的。曾善美让金祥先去洗澡,自己倒在沙发 上,皮鞋也不脱。与曾善美在这个四十五平方米的空间里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金祥立刻 嗅到了空气里的不安。他进了卫生间又赶紧退出来,向沙发那边伸着脖子,间:“怎么 了?”
曾善美没有反应。
不安的空气在金祥的感觉中膨胀着。他蹑手蹑脚地猫行过来,为曾善美脱掉皮鞋。 曾善美没有拒绝。她仍然闭着眼睛,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全身松弛,任其摆布。金祥自 己作出了解释,说:“累了。是很累。躺一下再说吧。我先去洗了。”
卫生间的水龙头哗哗一响,客厅里沙发上曾善美的眼帘就颤抖起来。薄嫩眼帘的剧 烈颤抖和小草般的睫毛在空中无助的哆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情感到达极致的证明。尤 其是曾善美还强忍了从聚会结束到金祥进卫生间这么久的一段时间。毫无疑问,此时此 刻的曾善美整个身心都被某种无比强烈的情绪涨满,胀得皮肤发痛。紧接着,汹涌的泪 水决堤而出,就跟洪水溢出长江一样,无声无息地淹没了女人的脸庞。这是惊心动魄的 一刻,是女人密不示人的一刻,这种泪水的意义绝对不再是所谓的哭。
可以肯定的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发生了。
泪水一泄之后,曾善美皮肤的胀痛消失了。她用自己手包里头的面中纸把泪水处理 得不留一点痕迹。这时的曾善美睁开了眼睛,她眼睛的外形没有改变,但由她眸子深处 射出来的光芒其锋线异常地诡异复杂,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光芒。这个女人在这个晚上的 五个小时里已经完成了某种彻底的变化。
金祥洗完澡出来,发现曾善美已经上了床。她不仅换好了睡衣睡裤,而且好像早就 睡着了,床头柜上也没有她十五年里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要看几页的书,金祥轻轻地摸 了摸曾善美的额头,她的体温并不高。曾善美的一反常态使金祥有点惶惶不安。他去阳 台上对着夜空抽了一支烟。据他的经验,如果发生了与他有关的事情,曾善美是绝对不 会让这事情过夜的。那么大概是她自己的事了。遇到了她的同桌的他?想到这里,金祥 戏谑地笑了。他在阳台的瓷砖上碾灭烟头,回房间睡觉。
当然事情并没有就此为止,恰恰相反,帷幕在缓缓地悄悄地拉开。控制这帷幕的是 曾善美的手。她希望一切都在日常生活的水平面之下进行。对自己生命本能的保护使曾 善美变得格外智慧格外冷静和格外敏锐。
在聚会的翌日清早,曾善美与往常一样按时起床。梳洗之后,也与往常一样拿了一 只不锈钢的饭盒,下楼去食堂为他们夫妇买早点。下楼的时候,曾善美遇上了她经常遇 上的邻居及其孩子,他们打招呼,互相问候早上好,曾善美照例逗了逗孩子。在食堂, 曾善美依旧满面春风。
两口子相对吃早点的时候,金祥对昨晚的异常情况提出了疑问。曾善美平静地告诉 他:“没有什么,就是太累了。”
早晨熟悉而温暖的家庭环境使金祥很容易地相信了曾善美,昨晚的不安基本消散。 在两人分头上班之前,金祥还与曾善美开了一个玩笑,说:“我还以为你遇上了一个同 桌的他呢。”
曾善美对金祥使用的也是与平时一样的态度,她和颜悦色,不紧不慢地说:“遇上 也没有戏了,都老太婆了。”
金祥摸了曾善美一把,说了一句夫妻间的挑逗话。一个男人与女人这么地分手出门 上班,他这一天的工作情绪肯定是良好的。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个早晨看起来都还不错。
甚至可以这么着,关于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或者只在关键 的时刻记一记。
一般说来,金祥曾善美的白天与他们在设计院十几年的白天没有什么区别。首先曾 善美是有备而来的,凭着女性的直觉和本能她一直将自己隐藏在暗处。所以一到早上她 就绝口不提晚上的事情,举止行动可以做到完全地一如既往。接着金祥也自然地首选了 曾善美的做法。他这辈子所受的关于夫妻关系的全部教育统统来自于乡下,那就是他奶 奶和母亲常说的: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两口子吵架不记仇,黑了共个 花枕头。再就是:夫妻无隔夜之仇。再就是:家丑不可外扬。加上每天早晨曾善美还是 一如既往地去食堂为他们买早点,这在金祥看来,曾善美始终是维护和珍爱这个小家庭 的,她无非是在聚会上听来了什么话,与他闹别扭。这个女人在闹别扭而已。
金祥满有把握地想,他是不怕女人闹别扭的。他是什么人?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 的种田娃折腾成为国家级的副研究员,他与多少人斗过?他与人斗其乐无穷。他是哪方 水土养大的?湖北红安。拿共产党的话说是将军的摇篮,拿国民党的话说是土匪窝子。 他的父亲和几个叔叔都是杀人如麻的人。他还真的怕她闹别扭不成?
在金祥和曾善美不约而同的共识下,他们把生活掰成了两半。白天是延续着过去的 白天,与时代与社会与设计院的同事们一道往前走着。然而他们的晚上不再是从前的晚 上。
6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大门和防盗门一道道锁好,每扇窗户的窗帘一幅幅垂下 来,一个封闭的空间就形成了。它好像被镶嵌在集体中间,实质上可以升腾与逃逸。它 与世隔绝,光线黯淡,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具有了从事任何阴谋的多种可能性。城市里 的公寓楼因为拥挤给了人“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感觉,可那不是它的真实面貌。曾善美 没有移动他们家的一草一木,就从根本上创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最初的那个夜晚,金祥忽然觉察到了自己家里的怪异,他四处端详了半天,又在几 盆高大的常绿植物跟前观察了一会儿,后来才发现是他的爱人发生了变化。曾善美穿着 一身金祥从来没有见过的睡衣,这套睡衣一反曾善美的清丽风格,图案和颜色都很浓重 很不协调,就像干枯的瘀血。曾善美将自己苗条的身体蜷缩在松垮的睡衣里,坐一只小 板凳,躲藏在橡皮树的阴影里面;她面无表情,嘴唇苍白,眼睛像黑夜的猫一样闪着不 寻常的光——这就是从聚会的第二天晚上开始一直到金祥死亡那个晚上的曾善美的形象。 最初当然是让金祥吓了一大跳。他问她这套衣服是从哪里来的?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了? 曾善美懒得回答。金祥只好把曾善美的变化往精神出了毛病方面想。可这个时候曾善美 说了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正常得很。我只是有一些话要和你谈谈。”
金祥松了一口气。用一般结婚多年的丈夫对妻子毫不在意的态度说:“谈谈吧谈谈 吧。”
但是很快金祥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曾善美把他们晚上的生活变成了另一种生活。另 外的生活就是另外的生活。金祥想:他是不怕的。他是什么人?也许别的人他搞不定, 自己的老婆还搞不定?
金祥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说:“那就谈谈吧。你又怎么了?”
曾善美:“我没怎么。我绝对正常。”
金祥:“昨天晚上回来就一副不对的样子,今天我还以为过去了呢?肯定是有问题 了,有什么你尽管说,只是别老是这个样子,明天把这身睡衣扔掉。”
曾善美:“女人睡衣的事情你最好少管。好。你重视了就好。是有问题了。”
金祥:“说吧说吧。”
金祥点燃香烟,把烟灰缸拿到沙发上。
曾善美:“你别着急,有你发急的时候的。是这样,我想听你给我讲讲你的人生经 历,比方几岁在哪里几岁又在哪里,从出娘胎开始讲到与我结婚为止。我希望你能如实 地告诉我。”
金祥:“……”
金祥有所警惕地注视曾善美。
曾善美:“需要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吗?”
金祥:“不是的。善美,你开什么玩笑?老夫老妻了,你还不了解我?一定昨天晚 上谁给你说了什么?他们在开我们的玩笑,你明白吗?”
曾善美:“都老夫老妻了,你真的认为我分辨不出什么是玩笑?你只管讲就是了。”
金祥:“谁?是谁?谁给你说了什么?”
曾善美:“我们现在谈的问题与别人无关。我只是想听听你的人生经历而已。”
金祥:“听听你说话的这种腔调!看看你这种样子!老天爷!观音菩萨!你从来都 不是这样的!你中邪了、十五年的夫妻了!让人看看,你还要我说什么经历!”
曾善美:“你激动什么?不过是一个妻子想听她的丈夫谈谈他的经历,如此而已! 有什么不正常的?”
曾善美那如同夜里的猫的不寻常的目光一直追索着金祥。她的嘴唇更加苍白,随着 她说话的翁动在昏暗里泛着清寒的光。
金祥沏茶,去厨房烧开水,到卫生间咳嗽吐痰,等等,做一些在家里显得合情合理 的动作,试图用动作隐藏语言。可是曾善美非常冷静。她一点不着急。她蜷缩在橡皮树 底下,耐心地等待着金祥回答她的问题。一个晚上不行,两个晚上;两个晚上没有结果 还有第三个晚上。一连许多个晚上,金祥曾善美夫妇始终盘桓在第一个晚上的问题里。 相持不下的结果是金祥作了让步。有一个晚上,他表示同意回答曾善美的提问。
金祥说话的表情是忍让的,语气是沉痛的:“我,一九五四年八月出生在本省红安 觅儿寺村,农民的儿子,从小光着屁股在地上爬,五岁开始放牛,六岁下地插秧,七岁 烧火做饭,八岁下河挑水。”金祥说到这里顿住了,他喉咙里似乎有些哽咽,他叭叭地 吸烟。
曾善美盯着金祥,说:“九岁?”
金祥:“九岁我才上小学,开始做所有的农活。”
曾善美:“在什么地方?”
金祥:“当然是乡下了。”
曾善美:“告诉我那地方的地名。”
金祥:“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一个乡下的孩子,我他妈过的是苦胆掉进黄连汤,苦 上加苦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你逼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曾善美:“九岁,在哪里?”
金祥现在是真的动了气的模样。他气呼呼地指着墙上的钟。镶着金边的石英钟是一 副超然的我行我素的态度,没有因为金祥的发指而刷刷地转动。大家都明白,在这种时 候,时间证明不了什么。既然时间证明不了什么,你还要拿它做证明,这只能证明金祥 在找借口回避对方追究的东西。如果说在此之前,曾善美对别人告诉她的事情还不敢十 分地相信,现在她已经完全陷落在最坏的预感之中了。金祥还在一径地愚蠢下去,指点 着钟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写一点东西。我还有正经事情要做,不想扯这些陈谷子 烂芝麻的往事。往事对我没有什么用途。”
曾善美直奔主题:“九岁,在哪里?”
金祥瞪了曾善美一眼,进了房间。这是愤慨的一眼。如果使用在大众场合,旁观者 就会因此而激起正义感,会去指责女人的胡搅蛮缠。但这不是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