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一片中只露了一面,但是,香港的电影界也绝非李翰祥在上海时想的那样英雄尽有用武之地。他仅仅在《满城风雨》中当个小角色而已,自那次偶上银幕之后,很快李翰祥就失业了。原来香港影界也是人才济济,名角如林,两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人跻身香港影坛又谈何容易?
李翰祥万般无计,只好去叩电影导演任彭年的家门。
“阿李,你要拍电影?”任彭年从心眼里喜欢身材魁梧,面庞英俊黧黑的北方青年李翰祥。但是面对当时香港影坛演员如云的窘况,任彭年如果将还不为人所知的李翰祥推上银幕,也实属不易之事。任彭年爱莫能助地摇头叹道:“拍电影难啊,不过将来一旦有时机我是忘不了你的。”
李翰祥苦求说:“可是现在又该让我如何熬日子呢?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每日混在你们大中华的宿舍里无所事事吧!如果您能为我找一个可以度日的活计,那么也就不在意何时能拍电影了!”
任彭年蹙眉一想,忽然恍悟到什么,说:“阿李,我和你有几次接触,每次都听你绘声绘色地讲些故事。其实许多故事都是可以略做加工,即可写成电影剧本的。”李翰祥经他的提醒,两只黯淡的眼睛立刻豁然一亮,问道:“任先生,您是说我可以把从前讲的故事写成电影脚本?……”
任彭年连连点头说:“是的。如果你真有写作的天才,真的能够写成可供拍摄的电影脚本,那么也不失为一条可以糊口之路呀!……”
“好吧,任先生,我写出来给您看,如果我的电影脚本真的写好,那就要看您的了!”李翰祥一扫多日来脸上的愁苦之色,精神振作地说道:“我的心中有许多许多故事,就像一朵又一朵没有开放的花骨朵。现在我要让它一朵朵地绽开了!……”任彭年怂恿说:“你只管去写,只要你写的脚本真有分量,抓人,我当然会优先去拍的!……”
当下两人说定,李翰祥仿佛在茫茫的黑夜里突然间望见了一点若隐若现的灯火,回到住处便以被蒙头地苦思冥想起来。不久,他来到九龙青山道的“南庐酒楼”,在那酒楼后的亭子间找到一个安静的去处。每日他早饭后便来此伏案挥笔,第一部电影脚本只用了七天便拿了出来,送到导演任彭年的手上,他见是《白山黑水血溅红》,就信手翻了一翻,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写你家乡东北的故事?名字取得倒也可以,不过这脚本要留给我慢慢地翻,等有了消息再告诉你!……”
但是脚本如石沉大海。
李翰祥在九龙北帝街的宿舍里焦盼得心如火焚。他期望着自己倾尽心血的《白山黑水血溅红》脚本,被任导演看中,并尽快搬上银幕。如果此片在香港一炮打响,那么日后他或许可以以编剧为职业,甚至红遍香港。在盼望任彭年导演消息的时候,李翰祥等得不耐烦,他又跑到“南庐酒楼”的亭子间里,埋头挥笔去了。又过了七八日,一部《女匪驼龙》写出来了。李翰祥照例又捧送到任彭年那里去请教,任导演仍旧如前次那样笑吟吟地敷衍应付他说:“留下来慢慢读。”如此下去,一连半年时光过去,李翰祥又接连向任导演送上《雪里红》、《小白龙》等电影脚本。但是,李翰祥盼来的结果却是大失所望。
“阿李,”数月后的一个雨天,导演任彭年突然将困居在北帝街公寓里的李翰祥请进一家北方风味的菜馆里小酌。酒过三巡以后,任彭年劝酒说:“你写的那几个脚本我都已认真看过,你的故事写得好,内容很丰富,稿纸也多彩多姿,人物刻画有血有肉。不过还要改一改,否则不大适合拍电影。以后,你就暂时停一停吧。”任彭年有些愧疚地从衣袋里掏出二十元港币,送到李翰祥手中说:“这二十块钱是给你的,不能说它是脚本的稿费,只是意思意思,先甜甜手吧……”
“不,任先生,我不能收……”李翰祥已经理解了任彭年对他爱莫能助的苦心,但是他感到实在无法收下任导演自己掏的二十元港币!因为他苦苦地伏案书写了许多时日,到头来莫非只换得区区二十元港币的报酬吗?
“阿李,这钱你是非收下不可的。因为它是我给你的一点润笔费!嘿,小意思,你一定要收下才行啊!”任彭年认起真来,他执意地按压住李翰祥的手,坚持让他将钱收下。
李翰祥违心地收了钱,一股辛酸袭上心头,两串泪珠扑籁籁地滚落了下来……
隆冬岁尾,九龙彤云密布。旧历“小年”那一天,北帝街上响起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
傍晚时分,饥肠辘辘的李翰祥回到了他赖以栖身的大中华影业公司的宿舍。房中没有生火,寒气袭人。在昏暗的灯影里,李翰祥看见高海山蓬头垢面地倚在床上,一双手里捧着四张大马票,正坐在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后来他看得实在太腻了,失望代替了靠买马票翻身的奢想,一愤之下,将四张马票一一撕扯得粉碎。一扬手,无数白纸碎片落满地上。
李翰祥默默地兀立在地上,面对着唉声叹气,满脸沮丧的同伴高海山说道:“海山,我俩总该设法弄几个钱花,旧历春节说到就到,我们无论怎样也得吃上一顿饺子呀!……”
高海山在床榻上灰心丧气地咕噜说:“吃个屁!人如果倒霉怕是喝口凉水也塞牙的。这不,我本来想买几张大马票,发个小财,也好过个年!唉,谁知道……他妈的,本来想到香港发展会更上一层楼,谁知道在香港谋生比登天还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翰祥微微叹息,他打量着在灯影下穷困潦倒、一筹莫展的高海山,说:“海山,吉人自有天相。你我在香港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俩熬过最初的困难,将来会有出头之日的。如今我俩首要的是弄到几个钱,熬过年关再说!……”
高海山还是怨天尤人,他恨恨地骂道:“到哪里弄钱去?香港也决非遍地黄金。我腰里仅有的几个零钱,全买了马票,又如何可以熬过年关?我不像你李翰祥,有才有智有本事,你靠绘画不是也可以赚钱糊口吗?……”
“哦?绘画可以糊口?”高海山无意间说出的话,不料竟提醒了陷入困境的李翰祥。当天夜里,李翰祥在床上无法安眠,他的眼前不时地出现老校长徐悲鸿那双深沉而慈祥的大眼睛。
“同学们,一个人如果事业有成,就必须要经过干难万险。古人说: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学画也要效法前人,如果谁想在美术上标新立异,不下一番苦功是万万难以成功的。”李翰祥依稀记得那是徐悲鸿在北平艺专授课时,常常讲过的话题。“我青年时代很苦,1919年春天我到法国巴黎去学画时,身无分文。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我有幸见到并临摹了罗朗史、莫奈、达仰、弗拉芒克、高尔蒙、莱尔米特和勃纳尔等大师的作品。但是那时穷得连油画彩也买不起,我的老师达仰就告诉我:到街头去卖画赚钱!我受达仰先生的点拨,开始了在巴黎半工半读的生活。我情愿放下留学生的架子,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到巴黎最繁华的大街上去,为路人画速写或者人像素描,赚些钱来维持生活。从达仰老师那里我知道了一个真理:人必须要有信心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逆境,在困境中不应悲观绝望,特别不能在精神上退缩!……”
“海山!高海山,你醒醒!”半夜里,在被窝里想好了求生主意的李翰祥,一骨碌翻身爬起来。他推醒了熟睡的同伴高海山,以无法抑制的激动口气说:“我想好了挣钱的办法——画像,到街头为人画素描也是可以挣到钱的!到那时我俩就不愁没钱度过年关了呀,海山,只要我能挣到钱,就不愁你吃不上水饺了!……”
梦中惊醒的高海山揉着惺忪的睡眼,嗔怪李翰祥道:“你……发什么神经?!……”
翌日大清早,李翰祥就乐颠颠地跑到大中华影业公司的美术部,向他所熟悉的美工师借来了画夹子和纸笔。为了避开熟人朋友,李翰祥从九龙码头乘一辆轮渡过海登上了香港岛。他穿过人烟与车辆拥挤的中环,最后在“东方大戏院”的门口,寻找到一块很适合街头作画的朝阳之地。李翰祥见这里临着一条大街,时有行人经过。于是他便在戏院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摆开了战场,在铁栅栏上夹了两张他从前为别人画的人像素描,以此招徕顾客。又在一张告示上醒目地写道:
速写人像一元、素描人像二元
“喂,你这北方佬当真会画人像吗?”李翰祥刚席地而坐,摆好画夹子,准备开笔作画,却见一位西装革履的商人挽着一位浓妆艳抹,穿裘皮大氅的妙龄少妇款款而来。港商因为少妇看中了李翰祥夹在铁栅栏上的两幅人物素描,极力怂恿港商前去,所以两人成了李翰祥在香港街头作画生意的第一批顾客。
“价钱好便宜,不妨就让他为我画一张人像素描,到我老的时候也好留作青春的纪念!”那艳美的妇人已经决心请李翰祥为她画人像素描了。
“北方佬,你要为太太好好地画!”港商见少妇如此垂青,只好从李翰祥手里接过一只矮凳,一边叮嘱说:“只要你画得好,多多地给钱!”
李翰祥手托画板,只用眼睛斜睨了那雍容华贵的少妇一眼,就用铅笔在纸上挥挥洒洒地描画起来。眨眼之间,洁白的纸上便栩栩如生地现出一位艳美女人的倩姿。港商初时还看不起衣衫褴褛,面庞黧黑的李翰祥,待到他见识了李翰祥准确而严谨的笔法,特别是出现在李翰祥笔下的人物肖像,与他所钟爱的少妇酷肖一致时,他不得不改变了初来时鄙夷的口气,连连地翘起大拇指说:“好好!你这北方佬虽然生得太黑,像个黑旋风李逵,可是你手下的一只画笔真是神了!……”
只因港商虚张声势地一喊,“东方大戏院”门前的广场上,立刻围上了黑鸦鸦的一群人。一时间,李翰祥成了众目睽睽的人物,他的周围不时地响起啧啧称赞之声。向他求画的人,争先恐后,一张又一张港币纷纷向李翰祥的手中塞来。穷困潦倒,无钱过年关的北方青年李翰祥,做梦也没有料到他到街头作画居然会生意兴隆,钞票纷至而来。李翰祥在应接不暇中熬过了一上午,他的衣袋里已经装满了港币。
日影西斜的时候,求画者越来越多。就在李翰祥暗自为自己做“街头画家”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益叫好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了粗嘎的喝责声:“闪开闪开,什么人胆敢在这里‘阻街’?莫非不知道‘阻街’是违犯大英帝国的法律吗?”
围观者纷纷散开。几位渴望向李翰祥求得一张人像素描的顾客,也都不得不退去。因为两个手持警棍的警察气汹汹地走来了。熟知香港法律的民众都知道李翰祥在街头卖画,犯了“阻街”的法律。凡是犯了“阻街”之律的人必要受到警方监禁七日的处罚。但是,从上海初来香港不久的李翰祥,对警察的到来却浑然不觉,依然坐在那里信笔埋头作画。
“起来起来,你是干什么的?”一警察吼道。
李翰祥却头也不抬,说:“画像的。速写一元,素描两元,单人画可以,你们两位画在一块也可以!……”
“胡说八道!”两个警察见李翰祥安坐如山,不理不睬,心中愤怒,上前一把将他的画夹子打翻,叫道,“你已经犯法了,懂吗?‘阻街’,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阻街’,轻则罚款,重则坐监!走,随我们走一趟!……”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李翰祥初时对两个警察的到来不以为然,因为无论北平或上海,像他这类街头卖艺的穷困人,即便真发生了“阻街”,也不过是被巡警呵责一顿罢了。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警察上前打翻画夹子,狠命揪住他不放的事情。李翰祥见两位香港警察如此气咻咻地揪住他衣襟不放,急忙抗议说:“我在街头画像,犯了什么王法?!
“北方佬,好大的胆,你还敢分辩?告诉你,你是犯了香港英国人的王法,还敢这样不服气?”一个警察将李翰祥尚未画完的一张人物肖像丢在地上,又狠踏了一脚。
另一个警察扯住李翰祥拼命地往路旁的一辆警车里拖拽、叱道:“走,关他的监禁!看你还敢不敢到大街上来画人像!……”
李翰祥拼命地挣扎叫喊:“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到街上画像犯的什么王法?……”但是,两个警察并不理睬李翰祥的挣扎反抗,不容分说地将他推进了警车。警车呼啸了一声,向赤柱方向驶去……
上海虹桥机场。
候机大厅里,已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