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深秋。
李翰祥、石磊由中国旅行社的梁荣元先生等陪同来到华东重镇上海。
眨眼间倏忽两个月,李翰祥已经实现了他在有生之年畅游祖国大江南北的夙愿。离开北京以后,李翰祥首先前往生他养他的东北。当他来到辽宁省锦州市锦西县沙河营大队苏家屯故里时,阔别了三十多年的李翰祥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伫立在出生地茅屋前闭目凝神地追寻那逝去的旧梦,童稚时代的记忆早已淡薄。但是,他终究又回到了久违的黑土地上,感受到远方游子难以品尝到的温馨。李翰祥从锦州出来,又走马灯般地遍游了承德避暑山庄、西安的临潼华清池、洛阳的龙门、杭州西子湖和天津、广州等地。现在,李翰祥一行来到了当年他启程赴香港的大上海,他站在黄浦江边,想起当年搭乘“长江号”驶往香港的情景。维多利亚港湾那湛蓝的水面闪动波光,虽然是在冬天——1948年11月20日,但是在李翰祥的眼中,陌生的香港却没有丝毫寒意。三日前当他和高海山从上海黄浦码头登上这艘“长江号”时,正是天阴风冷的冬日。而香港却是另一个天地,湛蓝湛蓝的海水,舟船往来。温度比上海高得多,穿一件厚呢西装的李翰祥已经感到后背上汗水如注了。
“轰——轰——轰——”李翰祥正扶着那船舷边的铁栏杆贪婪地翘望着维多利亚海湾边无数的摩天巨厦出神,突然间,听到前方骤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这炮声在空旷的海面上引起了回响,也使初次来到这座在英国人统治下的陌生港岛的北方青年人颇为吃惊。那是因为李翰祥来前对这神秘莫测的香港还一知半解,所以当他忽然听到岛上响起炮声时,浑身一抖,猜不到那由鳞次栉比楼群所组成的神秘都市内在天将正午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紧张,李翰祥吓得双手情不自禁地举起来,去捂住他的双耳。
“翰祥,李翰祥,瞧把你吓成个傻样儿!”他的身后闪出一个细瘦的青年人身影。李翰祥认出来者就是他来香港问世界的唯一同伴,名叫高海山的同学。因为高海山不但是他在上海剧校里的同窗学友,而且又都是北平人,所以,当李翰祥看见高海山从他们住的三等舱里跑到船舷上来时,一颗悬起来的心方才放下。只见高海山以嘲笑的口气对李翰祥说:“莫非你当真不知道岸上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放炮吗?”
李翰祥茫然摇头:“我真不知道,海山,为什么突然放炮呢!真吓人!”
高海山揶揄地笑笑,以一种对香港素有耳闻的自豪口气说:“吓人?告诉你,那是一种礼炮,是欢迎我们两人到香港来的礼炮呀,你害怕什么呢?”
“礼炮?”李翰祥更加困惑不解,两眼凝望着越来越近的香港岛海岸,固执地摇摇头说:“不可能是礼炮,也更不可能是欢迎你我的。海山,我俩是分文未有的穷学生,谁还能用礼炮这种规格来欢迎咱们呢?……”
“轰——轰——轰——”炮声又响起。而且比方才响的声音更大更响。
“海山,该不是……该不是发生了什么战事吧?”李翰祥本来就对这座从鸦片战争以后就由英国人统治的香港充满了神秘,如今见高海山故弄玄虚的模样,心中越加紧张,说:“如果我们来到这里赶上发生什么战事,那……岂不就坏了我们的前程?……”
“你发什么神经,翰祥,并非我在耍笑,岸上确确实实在鸣放礼炮呀!”高海山见李翰祥煞有介事地双手掩耳,忍不住哑然失笑说:“你看,响炮的地方是在香港的铜锣湾。那里有香港怡和财团的炮台,来前我专门研读了有关香港的文史资料。早在香港开埠的初期,怡和财团便在铜锣湾设了炮台,每天中午有商船或客轮进港的时候,它就必然鸣放礼炮,以示欢迎。这种百年前的传统鸣炮礼仪延至今日,就成了一种鸣放午炮的固定程序。翰祥,看起来你我此次到香港来运气好,久后必然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不然我们的‘长江号’为什么不早不迟偏赶在铜锣湾放礼炮的时候进港呢?……”
铜锣湾方向的炮声已停。
李翰祥恍然地长吁一口气说:“原来如此,我受了一场虚惊!海山,看起来我们到香港也许真的会有一番事业可为呢!”
高海山也来到船舷边,极目远眺着对岸铜锣湾林立的大厦出神。他神往地说道:“当然会有事业可干的!莫非你忘记了临行前田玛莉那些学友对你我的吉言祝福吗?……”
李翰祥不再说话。他双手紧握住栏杆,双目炯炯地望着“长江号”下面滚滚的碧涛出神,离开上海剧校时的情景宛如昨日——
“翰祥,祝福你此次前去香港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在李翰祥和他的学友高海山决心前来香港的前夜,剧校的男女同学们在一家酒楼里设宴,为他与高海山饯行。灯烛摇曳,光影幽幽。一碟碟香气四溢的大闸蟹排满了餐桌,在觥筹交错间,与李翰祥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她就是著名戏剧大师田汉的女儿田玛莉。她作为这场饯行酒宴的发起者,首先向李翰祥和高海山高高地举起斟满醇酒的杯盏,语意真诚地说:“你和高海山是不甘寂寞的强者,虽然你们家境贫寒,处境困难,在上海电影、戏剧界一时难以出头,但是你们果敢而坚强地选择了去香港间开一条路的前程,这就足以说明你们不甘被潮流所淹没!来,让我们大家为翰祥、海山两君的宏图大志满饮此杯!……”
高海山与学友们一齐饮干。
李翰祥却手托杯盏,迟疑了一下,说:“谢谢诸位的热诚。我和高海山本来没有去香港谋生创业的资本,甚至穷得连去香港的盘缠也没有。可是,在田玛莉和全班学友的鼎力资助之下,我们有了去香港的可能。大家不但为我俩捐款,凑足了路费,而且诸位学友还给了我俩信心和勇气。现在,我俩决心向社会和人生做一番挑战!”李翰祥双手举杯,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真不能在香港干一番事业,还有何颜面回上海再见诸位!”言罢,一饮而尽。
一阵沉默过后立刻响起一阵赞许的掌声。
一好,李翰祥,你的话有志气!”田玛莉再次地为李翰祥在杯盏中斟上了醇酒,她举杯与李翰祥锵然相碰,说:“假如有一天,你们当真在香港走上了银幕,可千万别忘了对着镜头招一招手!表示和老同学们打个招呼,你们演了电影,也好让大家开心开心!……”
“玛莉,借你的吉言,但愿我李翰祥能实现毕生的夙愿,早日在香港拍电影。到那时让我俩在银幕上与在座的各位热心学友见面。”李翰祥的心头涌动着一股激动的潮水,他一口气连饮了三杯酒,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如果我李翰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按照玛莉的要求,在电影的银幕上向远在上海的剧校朋友们招一招手的!……”
“来,让我们众人一齐干杯!”田玛莉冲动地举杯祝酒。李翰祥和高海山面对着一只只高举起来的酒杯,感动得热泪潸然……
“翰祥,你在干什么?这已经是香港了呀!”高海山的招呼声,使李翰祥从往事的追思中醒来。他揉揉眼睛一看,不知何时那艘从上海驶来的“长江号”已经拢岸。在李翰祥的面前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车水马龙的新奇世界。李翰祥急忙拎起一只皮箱,背起行李卷——那其中有他从北平去上海求学时母亲在灯下为李翰祥所缝制的棉被和一床蓝底白花的家织布褥子。李翰祥跟随着高海山,随着那些从上海赴港的男男女女,沿着一条木板栈桥向岸上走来。
“这哪里是什么香港啊,海山,我真好似一下子来到了外国!”李翰祥和高海山出现在一条人群熙攘的长街上。狭窄的街路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店铺,各种千奇百怪的商业招牌令初来香港的李翰祥目不暇接。一些令李翰祥不知所云的招牌扑面而来:半日安、牛津良、西瓜刨、靓次伯。还有一些食肆和酒家门前悬挂的霓虹广告,也让李翰祥观之惊愕;什么“肠粉王”、“炒面王”;什么“大王粥店”、“油炸鬼”;什么“粤菜王”、“川菜王”、“富贵鸡”、“全套英国西餐”之类,将畸型繁华的香港街景点缀得非中非洋,不伦不类。
“喂,上海佬,你们要到哪里去哦?”李翰祥和高海山提箱背囊,正在那熙攘的人群里左顾右盼,不料身后突然有人尖声大嗓地叫喊。李翰祥急忙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位人力洋车夫,双手卡腰地兀立在他的洋车前面。他显然已经在暗中盯了李翰祥、高海山许久。现在,那个汉子已经断定两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是初次来香港,并且又是两眼茫茫,举目无亲。他大步地迎上来,伸出双手将两人拦住。
李翰祥警惕地攥紧了手中的行李,不肯搭话。
高海山却急忙躬身堆笑,对那陌生的洋车夫说:“先生,我们不是上海佬,我俩是北平的学生,这次到香港是来寻朋友的!……”
那人眼睛一眨,计上心来,说:“寻朋友?好啊,一定是到香港谋职求业的吧?既然你们是北平来的,到香港人生地不熟,我自然应该帮助啦!你们的朋友到底在哪里啊?说给我听,我可以将你们俩人安全地送到朋友家里,可好啦?……”
“好好,当然是最好不过。”高海山正愁找不到可以安身的地方,所以千恩万谢地对陌生人点头哈腰:“只是不知到哪里去找沈先生介绍的两位朋友!”
那人说:“原来你们在香港有朋友,那么必然有地址喽?……”
李翰祥这才将导演沈浮的信拿出来,那人一看信封上写有:“九龙北帝街大中华影业公司王豪”一行字,立刻高兴地叫道:“原来你们的朋友是香港人人皆知的大影星王豪呀?找到王豪倒也不难,只是他住在九龙,距香港岛太远了,两位如果要去九龙,兄弟可以代为引路!……”
李翰祥和高海山初到香港,举目无亲,两眼茫茫,正愁寻一位带路的人,如今见这车夫主动搭话,也就巴不得由他引去立刻面见影星王豪。那陌生的车夫将李、高两人的行李放在他的人力洋车上,带着两人一阵疾行,眨眼间出了那条人群拥挤的小街。来到码头上,李翰祥翘首一望,只见维多利亚海湾碧波滔滔,海面上不断有英、美、法、日的商船驶过,海对岸便是有名的九龙半岛。
“你们看,那边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哦,不过渡海需要坐轮渡,都是要花钱买票的。”车夫很热情地将李翰祥、高海山引至旺角码头,将他们送上一艘小轮渡。然后亲自陪着李翰祥、高海山来到九龙,又喊来一辆载客的小“的士”,与李、高两人一并挤坐进去。“的士”朝尖沙咀方向疾驶,李翰祥透过车窗外望,见九龙虽然比不上香港岛繁华,但是,因为到处都是英国式的洋建筑,所以也有一种置身在陌生世界的感觉。
“到了!”那辆小“的士”大约奔驰了半点钟,车夫忽然叫喊着停车。并且不待“的士”停稳,就心急火燎地催促着李翰祥和高海山下车。李翰祥虽然早就对这位“热心人”心怀疑虑,可是如今来到港九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地方,两眼举目茫茫,也就只好听任车夫的摆布。那人指着路旁一幢英国洋式楼房对李翰祥和高海山说:“这是九龙有名的弥敦大酒店,两位就先住在这里吧!”
李翰祥见“弥敦大酒店”建筑古朴豪华,楼前又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轿车和洋车,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喃喃地说:“先生,我俩都是穷学生,到香港是为求职的,又怎么敢住进这种富人下榻的酒店呢?”高海山也说:“先生,我俩身上所带的盘缠太少,都是临行时同学们好不容易凑齐的,我们还是另找一家便宜的旅店来住为好!”
“真是乡巴佬!你们北方佬莫非当真如此穷酸?”车夫将笑脸收敛,不容分说地推着李翰祥和高海山进了弥敦大酒店旋来转去的玻璃门,直趋酒店的大堂,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你们知道个屁?全九龙就只有在这里住下最惬意,而且房租也不贵!我让你俩住下,你俩住下就是了,何必多啰嗦呢?”
李翰祥和高海山见那位“热心人”突然地翻了脸,情知拗不过他,只好听任他为两人订下了房间。结果一算账,李翰祥、高海山方知受了骗,原来那位车夫将从香港岛拉行李、买轮渡的票,以及打“的士”的用费,均高加了一成,加上在弥敦大酒店订房间的用费,一下子耗去了两人来香港谋职全部盘缠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说,两人的腰间只剩下几块钱。
傍晚的时候,李翰祥和高海山在大中华影业公司的职员宿舍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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