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她对昔日影坛生涯的追忆。她从手中的小镜子里看见老华侨朱坤芳正在偷觑着自己,她急忙双手掩面,喃喃地说道:“如果岁月能够倒流又该多好,可是……我毕竟已经老了!……”
“大姐,您并不老!”朱坤芳定定地凝望着她那微微泛起红晕的面颊,鼓励她说:“李翰祥导演这次准备请您在他执导的《后门》一片中,扮演一位刚到三十岁的少妇,这件事的本身就证明您不老嘛!因为我听人说,李翰祥是一位非常严肃认真的导演,他对自己影片中的人物是从来也不马虎的。如果您当真是个老人,他又怎么会将剧本寄来呢?……”
胡蝶含笑不语。
朱坤芳还在劝她说:“大姐,这么多年来,您息影经商,不知有多少观众都期盼着能在银幕上再瞻您的风采。不要忘记您是已经拍了一百多部无声片和有声片的电影皇后呀!您当年主演的那些电影不但在中国,而且还在莫斯科、柏林、罗马、巴黎、日内瓦和伦敦都获得好评!大姐,您看,邵氏公司已经到了,有那么多人在摄影棚的大楼前迎接着您的到来呢!……”
胡蝶的情绪被朱坤芳几句话说得激动起来。她抬头朝前一望,清水湾的邵氏电影城已出现在面前。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楼;摄影棚、录音棚、办公楼等鳞次栉比,使胡蝶感到陌生。她正欲向朱坤芳说什么,不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胡蝶看见邵氏公司那幢灰色的摄影棚前,早已经集聚着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她们大多是闻讯赶来的,除了将在《后门》一片中担任男主角的王引之外,还有一些当时正在邵氏公司拍片的著名演员林黛、凌波、江青、朱虹、乐蒂、李丽华、丁红、丁宁、关山;还有她在往日影坛上的旧友袁美云、严俊、何梦华、王元龙、鲍方等人。大家见胡蝶穿着一袭素花旗袍从汽车里款款地走下来,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起来:
“瑞华,你还像从前那样年轻啊!”
“啧啧,看不出你是五十多岁的人,真是风姿不减当年呀!”
“胡大姐,您如果从此东山再起,我敢保证整个香港都会轰动起来的!”
“胡老师,我们早就盼望着您再到邵氏公司来。可是您自从拍完了《锦绣天堂》以后,好像与电影绝了缘了。不知现在是哪路的神仙终于劝动了您啊!”
……
在一片祝福、问候和鼓励声中,胡蝶在大家的亲切簇拥之下来到了邵氏公司的摄影棚。
李翰祥坐在导演工作间里,阅改着已经打印的《后门》分镜头本。
他也在期盼着胡蝶的到来。
李翰祥一贯尊重二三十年代在上海或香港成名的老一辈电影明星。他特别对胡蝶闻名已久,心仪已久。早在无声片时期,胡蝶就以《火烧红莲寺》等默片红遍神州。在此期间,胡还主演过诸如《落霞孤骛》、《夜来香》、《红泪影》之类的言情片。后来,又是由胡蝶以一部《歌女红牡丹》开创了中国有声电影的新时代。对于胡蝶的所有艺术成就,李翰祥都是牢记在心的。自从李翰祥到香港谋职以来,他始终希望能与胡蝶这样造诣很深的演员,有一次合作拍片的机会。但是,胡蝶一直过着隐居似的息影生活。现在当她的丈夫潘有声去世以后,胡蝶很有可能再度出山了。因为她为了生活也为了摆脱丧偶后的寂寞,只要诚恳相请,胡蝶也许可以来邵氏公司拍片的。加之李翰祥又正准备执导《后门》,片中的著名男主角王引最先向李翰祥提出应请胡蝶来充当与他配戏的女主人公。这样,李翰祥才决定先向胡蝶邮寄《后门》的电影脚本,来试探一下胡蝶是否有意出山。也就是在他向胡蝶邮寄《后门》的脚本不久,有人向他讲了胡蝶的一段新故事。那就是深居简出的胡蝶,在潘有声殁后不久遇上了一位四十年来偷偷单恋着她的一位老华侨,他的名字叫朱坤芳!
李翰祥觉得不仅胡蝶本人具有一定的传奇色彩,有关胡蝶的这一新故事也独具传奇的色彩!
那是1959年早秋的一个清晨。
一团团浓黑的雨云从远方天际涌来,整个香港岛及与之毗邻的九龙半岛都笼罩在越积越低的层层黑云之下。一场暴雨将要到来!这时,一辆紫红色的出租“的士”从九龙向港岛飞驰而来。它飞快地追过由太古、康乐、联邦等大厦所组成的楼宇的屏障,拐过爱丁堡广场,径直地向一条僻静而人迹图然的街道飞也似地驶去。
小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位穿着黑色旗袍的清丽女人。她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是她的面容却依然白皙而丰润。特别是她左颊边上那妩媚的梨花笑靥,使所有常看电影的人都会很自然地将她认得出来。她就是一生中拍过百余部电影,早在30年代就已经享有“中国第一电影皇后”盛名的胡蝶女士。令人颇感惊讶的是,她脸颊上昔日那魅人的笑容倏然不见了,一双晶莹俊逸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忧戚与悲伤。今天胡蝶的全部装束都是黑色的,她是去骨灰堂为已故的丈夫潘有声去焚纸凭吊的。自从1957年潘有声因为经商屡屡失败,忧郁成疾突然死去以后,胡蝶几乎无时不在追思着亡夫。她差不多每相隔半月便要来到哥连臣角去为亡夫潘有声焚送纸钱,以排遣失夫后心灵上的孤寂。
“瑞华,医生不肯说,你总该告诉我一些真话。”不知不觉间胡蝶的眼前又浮现出有声那双闪射着热诚目光的大眼睛。前年一个温馨的春日里,在港岛的玛莉亚医院的单人病房中,缠绵病榻上几个月的丈夫面对着前来探视他的妻子胡蝶,头一次开口询问自己的病情:“我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呢?难道当真是医生们所说的肝炎吗?”
“是的,有声。”胡蝶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笑。她依偎在丈夫的身边,显出她所惯有的温存与体贴。但是潘有声的那句话仿佛在用刀剜她的心,因为一年来她最为忌讳的就是别人打探丈夫的病情。最初的时候,胡蝶从医生的口中获知丈夫所患的是肝癌时,她几乎一下子被震昏了!但是胡蝶无法向潘有声讲出病情,只是再次地说:“有声,你何必多疑,我何时对你讲过假话?你所染患的仅仅是一般所常见的富贵病:肝炎!很快就会好转的,你千万莫急嘛!”
“唉,瑞华……”潘有声面色憔悴而枯黄,再也不是半年前在香港的赛马场上骁勇无敌、体魄健壮的潘有声了。他见胡蝶佯装平静地为他开了一瓶他所喜欢吃的草莓罐头,忽然紧紧地把妻子那冰凉的小手,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口上,喃喃地说:“我们婚后二十多年过得太快了。可惜我不能再好好地照顾你了,特别是从上海来到香港以后,我更多的时间是在忙生意上的事情。瑞华,我实在感到有些对不起你呀,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两个儿女,就全靠着你一个人啦!……”
“有声,你胡说些个啥?”胡蝶在当时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是在丈夫的面前她必须极力地克制住哀痛。她急忙以手掩住他的口,故作嗔怪地娇笑,说:“有声,你区区一点小病,莫非就挺不住了吗?我问过医生,你的肝病已经有了好转,再过几个月便可以痊愈出院的,到那时我要亲自陪你到欧洲各地去旅行和疗养,还要陪你到美国的旧金山、洛杉矶和檀香山那些地方去走一走……”潘有声将信将疑:“瑞华,真的吗?”胡蝶坦然一笑,说:“真的!我真陪你去欧洲,欧洲真美,当年我从莫斯科参加电影节回来,曾经走过几个国家……”潘有声笑了。但是一阵昏迷袭来,他又不省人事了……
小汽车载着胡蝶在哥连臣角火化场附近的香港骨灰堂前嘎然煞住。胡蝶飘然地走下车来,天空雨云翻腾汹涌,大有暴雨欲来之势。但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天气的好坏,匆匆向空寂无人的骨灰堂走去。满院子的雪杉、冬青和银桧树都在风中飒飒作响,在阴雨将至之时平添了几分恐怖。但是令胡蝶吃惊的却是那两路边的一丛铁杉树后面,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闪!那是一位瘦瘦身材、穿着咖啡色西装,颈下系一条枣红色领带的陌生男人,他的年纪似乎比胡蝶还小四五岁的样子。因为最近几个月来,每当胡蝶来到这里时,那位陌生的男子总是躲在暗中偷偷地注视着她。但是当胡蝶走近他的时候,那个陌生的男人却又有些腼腆地慌忙避开了。他既不与胡蝶搭话,又无其他过分的举止。胡蝶万没有想到在今天这恶劣的天气中,那位神秘莫测的陌生男子居然又准时地来到了!
这个人是谁?
凉风。天空中已经飘下了濛濛细雨。胡蝶沿着那条杉树夹道的碎石甫路,直向前方不远的那幢灰褐色的建筑走去。那便是香港最大的殡仪馆,三层楼内的若干木格架子内可以收藏数以千计的骨灰盒。胡蝶边走边在记忆的深井里努力地搜寻着那个男人的印象。数十年的从影生涯中,胡蝶有幸结识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士,她的影迷不仅遍及神州,甚至就连东南亚,乃至欧洲也有她的景慕者与崇拜的“追星族”。可是如今,胡蝶从那些崇拜她的芸芸众生之中去竭力寻觅刚才躲在铁杉树荫影里的陌生男子,竟然连半点模糊的印象也没有。
胡蝶在迈进骨灰堂门槛的一刹间,居然回转身来。在那铁杉树参差错落的枝桠间,寻找那个男人!凭着直觉,那个陌生的男子决不像个心怀歹意的人。因为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眼睛。那双善良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神情是怜悯与同情,抑或还有那种说不清的崇敬和爱慕……
“李导演,胡大姐来了!”林黛和乐蒂两人欢天喜地跑了过来。李翰祥急忙抬起头来,他从楼顶上居高临下地远远望见,一大群男男女女前呼后拥地围着一位身材高高的中年女人走进了摄影棚。李翰祥的眼睛豁然间一亮,他立刻认出她来:胡蝶!
“真没有想到,三十年前我在邵村人先生所办的邵氏公司里拍了最后一部片子《王老五殉情记》,眨眼之间,三十年后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邵逸夫先生的摄影棚里试镜头,时光过得真快啊!……”胡蝶坐在邵氏公司化妆间的椭圆形镜子前面,她呆呆地凝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孔喃喃地自语说。
“胡大姐,1935年我和袁美云在上海‘艺华’拍电影《逃亡》的时候,”电影演员王引在后面大喊大叫,他忽然双手奋力地分开那几位围在胡蝶身后,争先恐后为胡蝶梳头化妆的女演员们,凑近端坐在镜子前面的胡蝶大声地说道:“我记得那个时候,还是由您亲自出面,为我向导演岳枫鼎力相荐,才让我拍上《逃亡》这部电影的。可是您胡大姐怕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十多年以后,却是由我王引向导演李翰祥为您的再次出山搭桥的吧?……”
人们都哄笑起来。
王引说:“我能够和您胡大姐再拍一部《后门》,可是天大的福气呀!将来《后门》可以作为一种永远的纪念留下来的!胡大姐,但愿您试镜头时获得成功,李翰祥导演这一关可并不好过!他是个极严肃认真的人,不论是多么有名望的演员,在他导的片子里都必须要认认真真才行呀!……”
胡蝶说:“我看过李导演的几部电影,像《武则天》、《杨贵妃》都非常有艺术特色。特别是李翰祥先生所导的《江山美人》,更为出色!这次我本来也是没有到你们邵氏公司试镜头的胆量的。你王引的推荐自不必说,如果没有朱坤芳先生的百般怂恿,我是说什么也不敢来李翰祥这里试镜头的,因为我太老了!……”
“您老什么呀!我看您胡大姐最多只有三十岁的,年轻得很。”王引见胡蝶坐在那里微微地叹息,就虚张声势地说:“胡大姐,其实您所说的那位朱坤芳先生,早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次他从日本来到香港,听说李翰祥导演正在为邵氏公司筹拍《后门》,正为没有找到合他心意的女主角而发愁。朱坤芳先生就向我百般地推荐您。这些年来,我们这些影界同仁倒是时常在想念着您,只是我从朱坤芳先生那里,才得知您胡大姐有重上银幕的消息,所以我就很快告诉了李翰祥导演。胡大姐,李导演也非常地尊敬您,他当然也非常希望您能来担任《后门》的女主角呀!说起来,这件事真应该感谢朱坤芳呀!……”
“是呀,应该感谢朱坤芳先生。”胡蝶那双俊逸的眼睛里流露出由衷的感激。她的眼前禁不住又晃动着朱坤芳那双睿智却又善良的眼睛。那一天,她在九龙的寓所里设宴款待日本华侨朱坤芳。因为高兴,胡蝶亲自下厨。她为朱坤芳精心地烧了几碟她所擅长的粤菜。席散以后,她做医务工作的女儿、女婿先告辞了,后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