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冷,不急着回家了。
“回去跟你那个什么姐说说,要长工资。她要是不给,你就不给她干了。”田大妈打抱
不平。
这恐怕不成。少给就少给吧,姐姐不仁,小髻不能不义。以后,自己的力气节省着点,
不给她家那么尽心尽力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阿宁还是姐姐,家丑不该外扬。小髻摇摇头。
田大妈心里很矛盾。她喜欢这姑娘的厚道,可人心隔肚皮,也许是故意装的呢?便说:
“那边商场来了新式样的衣服,你不去看看?”
“我有。都是姐姐给的。”小髻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宁,赶紧表白,给姐姐说句
好话。
“料子倒还不错。只是样子不时兴了。”田大妈挑剔地打量着,“小姑娘家,就该好好
打扮打扮,年轻时不穿,难道成了我这样的老婆子再扮饰吗?”
小髻不语。这几句话确实厉害。哪个姑娘不爱美,不喜欢漂亮时髦的衣服呢!
小髻没有钱。钱都按月寄回家去,贴补家用了。
“当保姆的每月还该有两天休息,他们让你歇不?”
小髻摇摇头。阿宁姐从没说过这事。刚摇完头,又后悔了。这田大妈心术有些不正,自
己不该跟她说这许多体己话。
“想不到,自己亲戚比外人还刻薄。”田大妈叹了口气。
小髻抱着费费要走。这些事,还是不说的好,知道了,叫人伤心。
“说实话,大妈是试探你呢!看不出,你是这样一个仁义的姑娘。”田大妈慈眉善目地
笑了,“这样吧,我有心帮你找个能多挣几块钱的活,不知你愿意干不?”
小髻好奇地问:“也是看自行车吗?”
“傻孩子,看车能挣几个钱呢?不过是大妈这样的睁眼瞎混碗饭吃罢了。后天是星期
天,早上九点,你到前头那个路口等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髻想了想,田大妈天天在这儿看车,是个有根底的人。路口又是个繁华大街,大白天
的,不会出什么其它事,就答应下来。
聊天最耽误工夫了。天色实在不早,阿宁姐说过晚饭吃饺子,得赶紧做。小髻去买韭
菜,两边货色差不多,自由市场摊上每斤比公家要贵一毛钱,公家菜站却排着挺长的队。往
日,小髻总是买公家的菜,哪怕多排一会。今天,实在是怕来不及。
择菜、剁馅、和面、抖皮、包……好吃莫过于饺子,费事也莫过饺子。还好,赶在姐姐
姐夫下班之前,小髻一个人忙活完了。
“姐,你回来了。”小髻招呼着。听了田大妈的话,她不满意阿宁;自己又说了姐姐的
坏话,心有点虚。饺子总算包好了,多少有点显摆功劳的意思。
阿宁随便嗯了一声,她没精力去品评这声招呼中的味道,急急叫着“费费”。冲进里屋
去了。
其实阿宁每天都是这样,小髻原来怎么没发现?她默默端起盖帘,去下饺子。
“韭菜多少钱一斤买的?”阿宁问。买莱的钱由小髻掌握,隔三五天阿宁查对一次,从
未出过差错。今天不过是随便问问。
小髻觉得不顺耳。倘是一家人,不该这么盘问,真当保姆看,就该给做饭买菜的那份工
钱。但姐姐到底是姐姐,不好忤逆,便低着头报了价目。
“怎么这么贵?”阿宁吃了一惊。也许是出自主妇的癖好,也许是家里有外人总有戒
心,她有意无意地经常注意市场上的菜价。小髻平日说得还相符,今天怎么这么大差别?
“我买的自由市场的。抱着费费,公家排队太长……”小髻不服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早跟你说过,公家有就不要去买私人的吗!你倒越学越大方了。我们铮的钱是死
数,全靠平日里能省一分是一分。你怕排队,你的时间又不值钱!咱们现在是一家四口,还
要付你的工资,再不俭省,真该到了北京的贫困线以下了!”阿宁越说越有气。在现在这种
物价上涨的时候,当个主妇太不容易。同样的货物,多花了冤枉钱,不但经济上受损失,心
里总憋着一团火,好像被人骗了或抢了一样忿忿不平。
建树回来了。小髻再没说话,阿宁也住了嘴。两姐妹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争吵。
饺子锅翻腾着,一会就得了。
“小髻上来一起吃吧。”姐夫招呼道。
小髻自然是不能去的,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饺子也许是天下最不平等的食品。永远得有一个人煮,而不能所有的人团团围坐在一起
吃。
家里的大柴锅没煤气灶好烧,锅开得很慢,可每锅下的饺子多……小髻是娇女,每回都
和爹吃头一锅饺子……
正屋里的话语,随着酱醋香油的气味一同飘了过来:
“调动的事,怎么样了?”阿宁焦灼地说。
“老萧还是不松口。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才,就是暂且用不上,过三五年也有用处。”沈
建树苦笑了一声:“只怕到那时,我也成出土文物了。”
“他只不过是你的领导,又不是太上皇,怎么能这么一手遮天!”梁阿宁愤然了。她和
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她一直搞应用技术,沈建树搞纯理论研究。研究院里近亲繁
殖,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阿宁活动着想把沈建树调出来,接收单位已经有了,这边又死扣
着不放。
“我死说活说,他总算松动了一条缝。可这一条缝,有和没有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一块想想办法。”
“老萧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单位的财产,一定要走,得赔偿单位的损失,也就是交纳一
笔赎身费吧!”
“多——少?”阿宁真心希望自己能付得起。
“本科生八千,研究生一万。我对他说,我不是金子铸出来的。值不了那么多钱。他
说,这就对了,年轻人,好好呆着吧!”
“我们是服务于某个单位,又不是卖给他们的奴隶,怎么能这样?”阿宁气得摔了筷子。
“有什么办法?真是受雇倒也简单,他可以炒我们的就鱼,我们也可以卷铺盖走人。现
在是家长式……”沈建树也停了筷子。
小髻又端了一盘饺子。
“饺子煮得太过火了。你看,皮都煮破了。”阿宁强打起精神,给小髻下指示。
小髻的脸被厨房热气烘得红彤彤,她鼓足勇气说:“这是我成心煮破的。”
什么?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家里家外,到处都乱了套了。“你……你……”阿宁气得找
不到合适的话。
“这是取个吉利呀!按咱们老家的风俗,煮饺子一定要煮破,意思是‘挣破’,主一年
过好日子,事事如意呢!”这是小髻能给姐夫帮的惟一的忙了。
“什么迷信风俗!不过是糟蹋了上好的馅!这些破饺子,放不好放,煎没法煎,小髻,
你都挑出来吃了吧。”阿宁可不领情。
“我来吃。”沈建树说。
晚上,小髻抱着费费在看电视。姐姐姐夫抓时间看他们的专业书。
这是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男主人公很英武,很潇洒,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主人公。可
电视是从正面拍摄的,于是那个美丽的姑娘,便不知被排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髻看到的是
一张年轻又很有个性的脸。线条刚毅的鼻子和嘴巴。尤其是眼睛,正深沉又满怀热烈地注视
着小髻……
小髻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还从未这样死盯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也从没有人这样温
柔地看着她……啊,有过!那是妈妈!可妈妈的眼光跟这不一样……
镜头持续得相当长,然而小髻还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费费已经睡实,按说该把他放
回床上去,可小髻不敢动。她甚至嫉妒起片中的女主人公。
终于,又一幅男主人公的面部特写镜头出现了……
一只纤细而柔弱的手,拿起一个像电源插座般大小的小仪器,轻轻地按了一下。
屏幕上涮啦一下,全是茂密的雪花,然后一片昏暗。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频道的节目。
阿宁被沈建树调动的事,搅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书,找了个自己喜爱的频道看起来。
没人想到要征询一下小髻的意见。仿佛她根本不在看电视,或是此时此刻根本没这个人
一样。阿宁用遥控开关把英俊的男主角赶走了。
小髻把紫花布慢帐扯得唰涮响,早早躺下了。正屋的灯光透过花布,变成稀薄的紫色,
轻柔地覆盖在小髻身上。
妈妈,妈妈现在睡了吗?是不是也在想小髻呢?
妈妈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小髻的头发,掌心的皱纹刮起一根柔软的发丝,有点轻微的疼
痛。小髻不说也不动,任发丝随着妈妈的手势慢慢飘起,任这疼痛像一条细小的虫子,在她
的头顶慢慢爬行……
城里的叔叔,过的日子是和咱们不一样吗?小髻在问。城里的叔叔,是家里人的骄傲,
小髻还从未见过。
是。他们天天吃饺子,家里有电灯电话还有电扇子……这是妈妈在回答,那时她还不知
道世界上有带颜色的电视。
我要去城里看看,小髻坚决地说。
莫去吧。城里人眼盅子浅,怕看你不起。妈妈不愿最小的女儿受委屈。
偏要去!都是自家亲戚,能把我怎样!小髻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声音。
饺子是吃上了,彩电也算看了,可是……被幔子染成浅紫色的枕巾,吸进小髻思乡的不
平的眼泪,变得湿润而凄凉。
七
不知是几时,费费哭了。小髻立刻惊醒。其实费费夜里跟他爹妈睡,与小髻并无关系。
小髻一天同费费在一起,听得懂他的哭声,这是费费要尿了,应该马上抱起给他把尿。可
惜,阿宁虽然是懂多种计算机语言的工程师,对儿子的特殊语言却很生疏。费费是个干脆的
小伙子,他的哭声很快停了,变成一种快活的哼叫。糟了!已经尿出来了。小孩子真怪,尿
湿了自己身底下的被褥,该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怎么能如此自在而得意呢!屋里传来一阵
忙乱。小髻想象得出,费费此时正挣着浅蓝色的圆眼睛,无辜地注视着他手忙脚乱的父母,
好像一切同他毫无关系。小髻不觉无声地笑了。二十岁的女孩子的心境,明朗而单纯,经过
一个美妙的春夜,立即将烦恼遗失在刚才的睡梦中。
遮天蔽日的紫花布幔帐,在黑暗中像一堵高耸的墙,小髻觉得自己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
柜子或是夹壁墙里。突然,她又听到悉悉卒卒极细微的响声。
“多长时间……没有了……”姐夫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团温存的棉花
“轻些,小髻在。”阿宁姐说。
“她睡实了。”
小髻赶紧屏住气,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也许她该弄出点什么声响,阻止将要发生的事,
但她内心里却充满着渴望和好奇。她觉得自己很坏,却越发僵硬得毫无声息,不过事与愿
违,从她身上发生咚咚擂鼓般的声响。她绝望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不过是心在嗓子下面跳
动。
极短暂的平静后,声音又起。
“小髻来了以后……你好像……少多了?”阿宁姐的话,慵慵懒懒的。
“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你不是对我也正规多了………”
“不说这些好吗?好不容易……”姐夫有些急躁。
“那……你得去洗一洗……”
“今天,就免了吧……小髻会醒……”
“今天……以后要先去………
“以后……晤……以后我每天都先去,然后……等着你……”
小髻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其后的声音是确确实实的,但因为想象不出是如
何发出的,声音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当她焦急地睁开眼睛,紫花布幔帐无情地遮断她的视
线。她极轻灵地挑开一个犄角,幔外仍是一片混饨。通往正屋卧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扇极
细薄的光栅,像一片金属板,笔直地立在那里。
髻儿感到一阵燥热,从屋内分明往外发散着一种炙人的气息,烤得她想冲出房子,赤足
站在冰凉的野山坡上,让带着露水的夜风,打湿她的头顶。
因为长时间憋气,她只得微微张开口,让胸内火热的气流无声无息地吁出。
屋内竟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髻儿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也许什么也不曾发生,刚才只
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她只得借助于眼睛。这一次,是不会错的。那片薄薄的金属样光栅,因
为有人影不时遮断,竟像一个有生灵的翅膀,忽明忽暗地上下抖动起来。
然而,屋内依然是寂静的。小髻先是疑惑继而惊异起来。乡下的孩子,远比城里的孩子
要懂事早。草木欣荣,禽畜繁殖,人不是与它们一样吗?小髻听惯了吵闹,甚至半夜的扑
打。对于那件事,以为一定是同各种各样的声音连在一起的。屋内的宁静,使她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