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
苏拉却是在我怀里怏怏哭出声来。〃老师!我的阿姐在哪里?我梦见她不在拉萨,她掉进一个巨大的河里了!〃
〃苏拉!别担心孩子!我们会找到你阿姐的。不久,是的,我们会找到她。。。。。。〃
彩绘(1)
book。sina 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
我们又用去一整天时间,终是在格龙草场上寻找到所画。幸好,这男孩不是被偷猎者带走,但情况还是有变化。当时所画到格龙草场,他的亲戚全家却是变卖牦牛搬迁了。一说是到拉萨定居,一说是去了喜马拉雅山背面的一个地方。所画没找到亲戚,正踌躇在路上。
见到这男孩时,他的脸上爬满蜈蚣一样的伤痕,像是被荆棘刺划的。我们都很惊讶。所画不等我们问话,早是捂着脸蹲在地上。半天不起来。
月光挨上所画也蹲下身,掰开他的手,望那脸,〃是怎么回事?说出来,你看有我们在,你别怕!〃
所画眼神惶惶不安,〃阿哥,我也不情愿。。。。。。菩萨在上。。。。。。〃他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舌头上,〃我再没有说谎!我不愿意的!但是他们强迫让我带路进山,我躲开,还是被他们找到。。。。。。我看到他们开枪的时候,看到有动物倒下的时候,我心里。。。。。。〃所画突然止住话,垂头不作声。任凭月光怎么追问,他好像连呼吸也同时止住了一样,再不发出半点声响。
我推过月光。〃所画,所画!你知道我这是特地来,特地来找你吗?〃
所画朝我点头。
〃那现在别的什么也不说了,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可以送你去学习绘画!〃
所画眼睛湿润起来,朝我重重地点头。
害怕再有什么闪失,当下安排月光带苏拉回学校,我领着所画上耿秋画师家去。
我与画师半年未见。这之前他一直在我的家乡寺庙绘画,直至现在工程结束回来。半年前,也是画师竭力推荐,我才来到麦麦草原。所以画师对于我的工作很是支持,积极配合,非常乐意接收所画。
这对新组合的师徒,反过来又是一路护送我回学校。
画师来,把各式各样的绘画工具,上好的原生态矿石颜料,酥油,糌粑,茶盐,一一带过来。做了个小小的工程准备,他们师徒二人准备给我们学校的碉楼门窗户扇好好换个新装。
回到学校时,月光见到耿秋画师,情绪却有些冲动,目光里按捺不住的隐晦神色,一半欲要揪住画师不放,一半却又无可奈何。
画师佯装马虎,一进学校,便是楼上楼下地查看,研究,设计,绘制草图。然后一一摆开画具颜料,开始工作。所画做他的助手。
起先所画只是跟在师傅身旁,帮忙拿拿工具,做些手边活计。几天过后,画师开始指导他调配一些简单颜料。再有几天,画师又在学校碉楼相对偏僻一些的窗户上框出草图,让所画描摹图案。半个月后,所画便可以一个人慢慢来调配颜料,描摹师傅的图画了。虽然描摹得有些笨拙,与单独作画还相差十万八千的距离,但耿秋画师对于这个老大不小的徒弟倒挺满意。预言这男孩只要努力钻研,两至三年即可以一个人单独作些活计。不说手艺能学到怎样精湛,或者有师傅那样的练达,但肯定因此会有一份长久的工作可做。
我们学校在经过耿秋师徒二人长达二十天的精心打扮过后,焕然一新。陈旧的木门被绘上了大红大蓝大金大紫的彩色图案。莲花画出一半,即像是开了。金鹿儿蹄子刚刚完成,就像要跑起来。海螺法号才显露个模型,苏拉孩子就来当真对上它吹一口。一切都像是生生活着的。每个孩子脸上的笑容也是亮灿灿的。五彩哈达编起粗壮的门环,扣在画满彩绘的大门中央,威武气派。七色积木花儿构织的装饰门框,层层叠叠,一直从门槛爬上门头去。一楼二楼三楼,门,窗,楼梯,我们的床榻,桌子,都油上了好看的漆料。一时间孩子们恨不得要把小脸蛋儿也油上色彩。苏拉孩子要求耿秋画师在她的小手腕上画一串绿松石做成的珠子。耿秋画师只望得笑了,指派所画去完成这件事。苏拉孩子在得到手珠后,米拉同学就提出要有一串一百零八颗珍珠做成的大项链。所画便把米拉的整个脖子都画满了,排过三圈,才排出一百零八颗。问阿嘎要什么,阿嘎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崭新的练习本,说,你用珊瑚粉在这个上面写:阿爸,阿哥,两个彩色字母。所画朝阿嘎愣住神了,他握着画笔,不知道这两个词的字母怎么拼。所画眼神空洞的时候,我便接过他手里的画笔,在阿嘎孩子的练习本里画上一个四十岁男人的面相,两个二十岁青年的面相,一个小男孩的面相。然后在每个面目底部用藏文标注:阿爸,阿哥,阿嘎。
彩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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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嘎瞧着那些图画和字符,抬起头,眼睛望向远方。
耿秋画师把学校碉楼装饰完毕过后,接下来准备去青海北边的高原。他在那边寺庙接下了一个一年半的壁画大工程。正好可以带上所画,教他一些壁画技术。所画很兴奋,在我们学校尝试了足够的画画乐趣,还有孩子们给予他绘画的肯定和喜爱,叫他对绘画充满热情。只盼望早一天离开学校去青海。
画师却是磨蹭了。
结束我们学校工作,分离的日子,这个有着精湛画艺的男人情绪却一度低落。高高兴兴地来,却是拖沓着脚步迟迟不肯离开。终像是有话想对我说,满目的隐晦心思,也是不易出口。
为避开孩子们耳目,这个男人拉我到距离碉楼很远的地方,我们学校下方的小河坝上。
河坝上有一棵百年树龄的古老核桃树。男人就站在核桃树下,复杂的眼神望着我,是隐晦,也有忏悔;恍惚,也有伤神。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样的神色。我愣住了,像是认不得他了。
高大的男人站在阳光下核桃树的阴影里。核桃树很大,花花的叶子像一把巨形大伞罩住这个男人。树荫基本湮没他的面目。但是有风刮过来。树荫随着风向的变幻,又把男人的脸晃得花花亮亮的,似是有些不真实。。。。。。还是他的话叫人难以理解?
这个男人用从未有过的复杂语气在问我,
〃梅朵,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推荐你来草原上吗?〃
〃嗯?〃
〃唉。。。。。。〃画师一声叹息。
〃画师?〃
〃你认为你们汉地的那些心理医师,他们能治疗别人,也能治疗自己吗?〃
〃画师?〃
〃我倒听说,在你们的地方上海,有一个著名的心理医师,他一生医好无数心理病人,可是有一天,他自杀了!〃
〃哦!〃
〃你认为我的手能画那么完美的图案,我的心也能画得那么完整吗?〃
〃唉画师!〃
〃我每次画出一尊菩萨,菩萨就会问我,'你的心也在我身上吗?'我说:'在,我的灵魂都在您的脚下。'菩萨就说:'那你去寻找一位善良人来化解你的罪孽吧!'。。。。。。梅朵姑娘。。。。。。她怨我了,她不原谅我,不接受我。。。。。。只要她生活在困难当中,我的心一天也不会安宁!〃
〃画师,我不明白您具体在说什么!〃
〃我是个自私的人梅朵,我们这里的,没有我这样自私的人!所以菩萨对我也硬起了心肠,她不管我了!〃
〃画师?〃
〃。。。。。。不过推荐你来我们草原,也不纯粹因为我自己的。。。。。。是草原上。。。。。。你也知道,的确还有很多和我那孩子一个模样的娃娃。我想除了你这样有文化又心地善良的姑娘,还有谁能够真心实意来帮助他们呢!〃
〃好了画师,您到底想要说什么,有什么您直说吧,我若是能够做到,我一定会去做。〃
耿秋画师听我这话,神色才稍有一些放释,掀起身上宽大的氆氇,从腰间解下一只绛红色大腰包。鼓鼓的一腰包东西,递上来。
〃这是我所有的钱。。。。。。梅朵姑娘,不单是孤儿,你也去做做草原上私生子的工作吧。。。。。。把那样的孩子也纳入你们的救助当中来,我都跟月光商量过了,他会领你去做这件事。。。。。。〃
〃哦!私生子?〃我当下即愣住了。
翁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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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学校右边丛林上方有一块孤立的小草场。这个草场上就有一个单身妈妈,翁姆。是牧民的女儿。也是月光家的远房表姐。听说人长得很漂亮。画师所说的私生子,有一个即是他与翁姆的孩子。
翁姆十八岁时在寺庙结识耿秋画师。怀孕带回家去,画师家人大为不满。这样一个轻薄低下的女人怎可以进入富贵人家大门!草原上至今仍然沿袭家族血统观念,牧民的女儿永远只是牧民,长得再好也难以攀上富贵人家。如此,翁姆便要求画师带她私奔。因为草原上有着不成文的规矩:青年人恋爱遭到家庭干涉时,如果恋人之间真心相爱,可以选择私奔,造成一个长久的事实婚姻,再带回来,家人便也息事宁人。
但是画师太爱自己的作品了。当时寺庙里有他已经完成一半的壁画,私奔的话就必须丢下那些,并且将有可能很长时间内画师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来作画。
画师犹豫了,说等画完手里的壁画再私奔吧。结果就是在他完成寺庙壁画其间,家人强迫给他娶了新的女人。新人恰又是位非常善良的女子。结婚的仪式已经强制而隆重地举办。所以不管处在哪一边,都要伤害一个女人。
画师结婚的时候,翁姆娃娃也在肚子里。结不了婚,又不能杀生,那就只能生下来。
后来翁姆又相继生出三个私生子。谁也不知道她后三个娃娃的阿爸是谁。私生子越生越多,生活也越来越贫困。但是翁姆从来不接受给予她初恋、又离弃她的情人的任何帮助。他俩共同的孩子,也就是私生子阿大,翁姆安排这孩子在贫困中修炼。等到十五岁时,送进寺庙里出家。女人说这是菩萨的指使。因为上一生没有修行好,这一生她自己包括她的孩子们,都要轮回一段贫困的生活。这是宿命,不可更改。现在只有安心地供养好菩萨,下辈子神灵才会让她们轮回上幸福。
没有人能够说服她、动摇她的信念和决定,她当年的情人也不能,除了菩萨。
蒋央,你说草原上习俗如此封闭守旧,怎么会有私生子呢?起初我也挺纳闷,后来在工作中才慢慢得知,皆是因为草原上特殊的婚姻观念所至。这种特殊观念基本包括两个阶段。第一是性自由阶段,青年过渡时期,草原人对于女娃是比较公平的,做姑娘时父母尽量保持姑娘结交自由。这自由交结中,一些冲动的青年人不免会偷尝禁果。之后,即有身孕。便到了第二阶段:佛的意旨。草原上全民信教,佛教理念不能杀生。如果青年男女情投意合又门当户对,偷尝禁果的女子即会趁着孕期双双组合家庭,结婚生子。但如果双方感情不深,或者遭遇家庭强烈反对,那只能分手。可是娃娃在女人肚子里,怎么办,不杀生,也不能堕胎,就只能生下来。生出娃娃,一个女人家的,生活有难处吧,帐篷里就钻进了好心帮忙做活的另外男人。活做完走了,女人的子宫里又留下一个娃娃胚子。
命运(1)
book。sina 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
耿秋画师离开后,月光开始领我在草原上寻找私生子。我们首先来到翁姆家。
站在高的草坡头,望她家帐篷,那完全像是一堆趴在草地上的黑色垃圾。低矮,破旧,脆生得仿佛一阵风也能掀上天去。月光说翁姆的娘家属于纯牧户,在农区没有田地,也没有固定房屋。而她又不能通过嫁人得到这些,所以只能如此了。
难以思量这样的女人,会有多大能力把四个娃娃带好。
草原苍茫无限,风有些飘忽,不知从哪个方向给我送来孩童的歌声。这歌声忽而飘渺,忽而清晰。飘渺时犹如地气散发,难以捕捉。清晰时却极其纠结、孤独,似是坠着满腔怨气。
我勒住马站在草坡头停顿。
月光扭头问,〃多情的姑娘,又是什么粘住了你的脚步?〃
〃月光你听,是哪里在唱歌呢?是孩子的声音。〃我说。
月光听也不听即朝我开起玩笑,〃你的耳朵真是多多灵怪,身旁陪同人的歌声你听不到,远方一个小屁娃子却把你的魂儿勾走了!〃
〃说什么呢,小气的男人,你也没有唱歌。〃
我佯装不满,月光却咧开嘴笑了,一边打马一边唱起来。
友谊是甜蜜的果子,可以分给任何人吃。
爱情的歌儿却是只能搁在心里来唱,
也只能让一个人听到。
心爱的人你在何方,
变成一只蝴蝶飞来吧,
钻进我的心头,听我唱歌吧。
〃好了月光,瞧你唱得多难听,把真正的百灵鸟吓跑了。〃我说。
月光却全然不在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