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下面花园里飘来阵阵花香,在灯火管制的夏威夷皇家饭店后面是月光映照的金刚钻岬的火山锥。就在这同一个月亮下——一直往西,几千里外的天空中,月亮的位置更低一些——日本的舰队甚至在这会儿都在向中途岛挺进,一个个大浪在几百艘军舰的钢铁舰首迸裂,浪花四溅——塔形桅杆的战列舰,制作粗糙的航空母舰,舰上的飞行甲板由一根根光秃秃的铁柱支撑着,舰身肥大的运输舰,装满了登陆部队,还有大队的随从舰艇像水虱似的密密麻麻一大片,从地平线的这一头到另一头。
“原来你在这儿。”他感到有人碰碰他的肩膀。是帕米拉的声音,冷静而低沉。
“嘿,”他向她黑魆魆的身影转过身来。“手脚真快。他的眼病严重吗?”
“你们的海军医生说是溃疡。他们说会好的。”停顿了一下。“你的妻子要求离婚,可是个大打击。”
“嗯,当时倒被别的事情冲淡了,帕米拉,譬如说,‘加利福尼亚号’被击沉。还有,从飞机上看到珍珠港,一片浓烟弥漫的垃圾场。”
“有点像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新加坡。”
“我听到你在那儿的广播。关于卵形手榴弹的。”
“啊,你听到了?”又尴尬地停住了。她抱着胳膊,凝视着大海。
“上一次我们像这样站在阳台上,景色可完全不同啊。”他鼓起勇气说。
“是啊。泰晤士河边的船坞在燃烧,探照灯光照射着漆黑的天空,空袭警报,砰砰的高射炮声,德国飞机被击落……”她向他转过脸来。“后来,你乘上一架轰炸机到柏林上空去转了一圈。”
“这件事可把你惹火了。”
“一点不错。瞧,我不再喜爱热带的夜晚了。南十字星座现在只是勾起我——也许将永远勾起我——可怕的反感和恐惧。咱们进去吧。”她领他穿过落地长窗和窸窣作响的灯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帘。卧房门底下透出一线黄光。
传来一声含糊的叫唤:“喂,帕姆,是你吗?”
“是的,韬基。干吗不睡?”
“在修改稿子。维克多还在吗?”
“他马上就要走啦。”
“啊,要走啦?唔,明儿见,维克多。”
“明儿见,韬基。”帕格嚷着说。
“帕米拉,你把本子拿来,给我记录一点文字好不?”
“不,我不来了。把灯关掉。你累了。”
“唔,既然你这么想上床睡觉,那好吧,”那一线黄光不见了。“做个愉快的梦吧,帕姆。”塔茨伯利用逗人的声音嚷着说。
“真像个小孩,”帕米拉咕哝着,“到我的屋里去吧。”
走廊里完全是一副旅馆派头。电灯光亮得刺眼。她从一个灰色小钱包里掏钥匙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有人走出来,亨利一看,是他的儿子华伦,吓得心怦的一跳。这种不自在的心情只保持了一两秒钟。原来不是华伦,而是个穿着有金翼的白军服的高个子年轻人。他走过他们身旁,羡慕地瞟了帕米拉一眼。
她开了门,他们走进去。房间又小又简陋。果然不出帕格所料,旅馆靠陆地那一面的房间就是这副模样的:灰色的油漆已经褪色和剥落,红窗帘需要好好掸掸灰尘,那张双人铜床简直遮盖着一条磨光了绒毛的地毯。
“我猜想这是侍女住的房间,”帕米拉说。“我没法计较。旅馆里客人很挤,而且他们已经给了他最高贵的套房。反正我原来也不打算要招待客人。”她把钥匙和钱包扔在一旁,伸出胳膊。“不过我想现在要招待客人了。”
帕格把她搂在怀里。
“啊,万能的上帝,是时候了,帕米拉气喘吁吁地说。她使劲地吻他,使他浑身燃烧起爱情的火焰。帕格心里涌起了一种自从蜜月以来早就遗忘了的感觉,把其他的事情——什么作战会议啦、即将到来的敌人啦、儿子啦、妻子啦——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只感到怀里搂着一个用嘴唇和肉体来表达她的爱情和初次委身的女人所感到的那种独特和叫人极度兴奋的快感。
这个心灰意懒、寂寞孤单、受尽痛苦的男人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连连回吻她。他们狂热地接吻,断断续续地说上一两句话,这样相亲相爱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平静下来。他们不再气喘吁吁了。寒碜的小房间、一张大床,还是老样子。
“这真叫我万万料想不到。”他贴着她的急于接吻的嘴咕哝。
“料想不到?”她在他的怀抱里向后仰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欢乐的光芒。“怎么会呢?为什么呢?我在莫斯科不是向你露骨地表明了我的心迹吗?”
“今天晚上,我看到你那种态度,原以为一切都完了。”
“最亲爱的,你的儿子都在场嘛。”
“我还以为你喜欢年轻的埃斯特。”
“什么?他正巧在我身旁啊。”她用手指头爱抚着他的脸。“我当时困难的处境是不能把眼睛老盯着你看。喂,今夜那个会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得不呆半个钟头就走。”
“半个钟头!我的上帝!咱们明天能在一起呆一天吗?”
“帕姆,舰队一早就要出发。”
“不能!真该死!啊,该死!真该死!”她从他的怀抱里抽出身子,向一张破旧的小扶手椅激动地挥挥手。“真倒楣!坐下。真该死!明天一早!总是没有时间!对不对?没有!我们一到这儿,我就应该马上来找你。”她坐在床边,用一个握紧的雪白的拳头揍了铜床架一下。“我想到过这样做,可是我拿不准你是怎么想法。已经有半年了,你知道,再说我始终没接到过你的信。你给我的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四章(3)
帕格痛苦地说:“我想跟你了结这件事。”
“你写信的时候,你收到你妻子的那封信了吗?”
“没有。”
“是她暂时豁免了我。这个误入歧途的女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你在我们家里见过他。那个高个子工程师。弗莱德•;柯比。他不是个坏人。”
“我对他没有印象。半个钟头!啊,真该死!啊!真见鬼!”
她把两条腿蜷起来,搂着膝盖,背靠在床架上。这个女孩子气的姿势使帕格心烦。梅德琳有时候也这样坐。帕姆看上去亲切可爱,能引起人的刻骨相思,但是年轻,年轻,弓了背坐着,两条苗条的白胳膊紧紧抱着在灰色的绸裙下显出轮廓的蜷起的大腿和小腿。
“听着,亲爱的,”她说得很快,“我离开伦敦以前,去打听了长期留在檀香山的种种办法。我们在这儿的首席军事联络官,海军准将亚历山大·派克相当喜欢我。我还带了一封勃纳…沃克勋爵写的非常有力的信。这位勋爵大人是个叫人厌烦得要命的人,可乐于为我做任何事情。总而言之,我亲爱的,在这儿已经有人答应给我一个职位。就在今天,我转租到一小套公寓房间,付了一个月房租。你瞧……”她好像一个行政干事,有条有理地说着,但是一看到他摇摇头,她就停住嘴,咧开嘴笑了。“我是不是有点儿太激进了,我的老头儿?我的打算是把我自己摆在一个银盘上端给你,全都安排好,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没法预见到今天夜晚咱们只有这么一点时间。也没法预见到你的妻子会跟你闹别扭。情况到底怎么样,帕格?”
他把深深印在脑子里那封罗达提出离婚的信背了几段,接着他提到从那以后她信上的语调倒轻松起来了,还提到那两封匿名短信。
“嘿,别把那种下流行为摆在心上!”帕米拉厌恶地摇摇头。“只有罗达自己写的才算数。”“她在骗我,帕姆。我强烈地感觉到。也许她觉得这是她应尽的责任,因为我离开了家
在这儿打仗。要不,也许她跟那另一个家伙还没敲定。她的信里有一种虚情假意的口气。”
“你拿不准。她心里有鬼,帕格。她把自己摆在尴尬的地位上。难道你看不到这一点吗?别匆匆忙忙地对她下结论。”帕米拉望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见鬼,时间过得真快,像燃烧的导火线。你要出发到海上去了,而韬基打算动身到美国去。罗达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是我大好的机会,那不用说,不过我要是呆下去的话,会使你的可怜的生活变得复杂化吗?”
“韬基不走了。我劝他呆着。”
“你劝他?”她等他说下去。他没再说什么。“唔,真有意思!不过,我还是把找到职位的事通知亚历山大·派克的好。”
这个可爱的女人不是个梦想家,帕格心里想。她几乎像她父亲一样意志坚强而积极主动。她就坐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像岩石一样真实,脸色苍白,神情迫切,要求他作出决断。经过了漫长、迟缓、空白的几个月,他们的关系如火如荼地进展了。
“原来球打到我这一面的场地上来了。”他说。
她一下子板起脸来。“没有球,也没有场地。根本不在打球。”她坐着,身子挺得笔直,两条腿垂在地板上。“我在这儿。你要我,我就呆着。你不要,我就走。这还不够干脆吗?我巴不得跟你呆在一起。我爱你。对我来说,你就是命根子。你在为罗达苦恼,这我不能怪你。嗯,订出你的规章制度来吧,我会遵守的。不过我离开这儿后没处去,维克多,除非你打发我走。你懂吗,还是不懂?”
有多少男人为了要听到这样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愿意献出他们的一切?这是个天赐的良机,让他重建毁坏了的生活。他站起来,把她拉起身来搂在怀里。他想到眼下这个女人完全听凭他摆布,并且她主动地追求他,高兴得几乎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憋了一句话出来:“对你来说,我他妈的大老了。”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她说,紧紧地靠在他身上,耷拉着脑袋,脸贴在他的白上装上。话说得很快,声音被捂住而听上去含糊。“在新加坡,我又跟菲尔·鲁尔好过。他在那儿。我不知为了什么。那时候就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他还是那么个蠢猪。不过,我又跟他好过。就这么一次。我不是有意的。我到现在还感到恶心。”她抬起脸来。脸色看上去像早先一样苍白而憔悴。
帕格强忍着痛苦的愤怒和委屈,说:“你对我并不负有任何义务。好吧,你刚才要我订规章制度。听着,这是头一条。千万不要使我去参加海军会议迟到。”
“啊,天啊,那个该死的会议!时间到了吗?”她的声音都发抖了。“那就去吧。不,等一等。拿去。”她冲过去拿起钱包,从包里掏出一张白卡片放在他手里。“你回来的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找我。那是一家带家具出租的公寓。”
“迪林厄姆大院,”他念着,“它还在吗?”
“是啊。破旧,可是方便,而且……你干吗这么古怪地微笑?”
“罗达跟我在那儿呆过一次。那时还没生孩子。”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们要出发去打一场拼个你死我活的大仗,帕姆。情况对我们不利。我现在是到尼米兹上将的司令部去。”
她的脸紧张地绷着,眼睛睁得老大,闪闪发亮,她双手捧住他的头,恋恋不舍地亲他的嘴唇。“我爱你,帕格。我永远不会变心。你回来的时候,你会回来的,我还会在这儿。”
她为他开了门。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四章(4)
“诺思安普敦号”已经起锚,准备启程,烟囱里飘出一缕缕棕色的轻烟。朝阳透过烟雾照下来,在甲板上投下斑斑点点的阴影;甲板上生气勃勃,在长长的大炮和安装在弹射器上的水上飞机下,到处都是奔来跑去的水兵,做着这艘重型巡洋舰出海的准备工作。维克多·亨利在他的舱房里狼吞虎咽地吃早饭,什么新鲜菠萝啦、燕麦粥啦、火腿蛋和炸土豆条啦。他的勤务兵给他一杯又一杯地倒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看得惊奇了。
“今儿早晨胃口很好啊,上校。”
“伙食好嘛。”帕格说。
阳光从舷窗外射进来,一片椭圆形的亮光照在浆过的白桌布上,似乎照进了他的心灵。他只睡了两三个钟头,然而感到精神好极了;半年的意志消沉一下子化为乌有,像一阵清新的海风把浓雾吹得无踪无影。他醒后没有马上从铺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