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兄弟(上_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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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兄弟(上_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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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钢听话地点点头,不再哭了,李光头的头也抬起来了。李兰继续说:
  “我已经订号了棺材,你们把我埋葬在爸爸身边,本来我说过要等你们长大了再去陪他的,我对不起你们,我等不到那时候。。。。。。”
  宋钢哇地哭出声来,宋钢的哭声让李光头的头又低下了,又擦起了眼泪,李兰又说:
  “别哭,别哭。”
  宋钢擦着眼泪止住了哭声,李光头的头还低在胸前,李兰微笑了一下说:
  “我身体很干净,死了以后不用再洗了,穿的衣服只要干净就行,就是不要给我穿毛衣,毛衣上有很多结,会在阴间缠住我的,给我穿棉布的衣服。。。。。。”
  她说累了,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十来分钟后她眼睛又睁开了,对两个儿子说:
  “刚才听到你们爸爸在叫我。”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让宋钢把床下的一只木箱子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李光头和宋钢打开后,一包是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一块手帕包着那三双古人用的筷子,还有就是三张全家福的照片。她说两张照片是给李光头和宋钢的,要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她说李光头和宋钢以后都要取妻成家,所以给他们每人一张照片,还有一张照片她要带到阴间取给宋凡平看看,她说:
  “他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呢。”
  古人用的筷子她也要带走,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她也要,她说:“等我躺到棺材里,你们就把这些血土撒在我身上。。。。。。”
  说着要两个儿子扶她一下,帮助她把手伸进了泥土。七年过去了,这些染血的泥土已经完全黑了,她的手在泥土里摸索着,她说:
  “里面很暖和。”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她说:“我马上要见到你们爸爸了,我很高兴,七年了,他等我七年,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他听,很多宋钢的故事,很多李光头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啊。”
  李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又哭了:“可是你们怎么办?你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我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们是兄弟,你们要互相照顾。。。。。。”
  李兰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她眼睛再次睁开后,让李光头上街去买几个包子。李兰把李光头支走后,拉住了宋钢的手,说出了自己最后的遗嘱,她说:
  “宋钢,李光头是你弟弟,你要一辈子照顾他。。。。。。宋钢,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李光头,这孩子要是能走正道,将来会有大出息;这孩子要是走上歪路,我担心他会坐牢。。。。。。宋钢,你要替我看好李光头,别让他走上歪路;宋钢,你要答应我,不管李光头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要照顾他。”
  宋钢抹着眼泪点着头说:“妈妈,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李光头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会让给李光头穿。”
  李兰流着泪摇着头说:“最后一碗饭你们兄弟分着吃,最后一件衣服你们兄弟换着穿。。。。。。”
  这是李兰生命里最后一天了,她在家里的床上一直睡到黄昏才醒来,她清醒过来时,听到李光头和宋钢在小声说话,夕阳的光芒照耀进来,房间里红彤彤的,李光头和宋钢说话的声音,让李兰觉得他们亲密无间,李兰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她轻声说着应该回医院去了。
  宋钢背着李兰走出家门,李光头锁上门的时候,李兰又说了一句:
  “回家真好。”
  李光头和宋钢在医院里一直守护着李兰,这一天李兰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昏睡一会儿,又醒来一会儿,看到两个儿子一直坐在身边亲密地小声说话,李兰醒来一次,就催促他们一次,让他们回家去睡觉。
  李光头和宋钢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医院,兄弟两个走在了寂静的街道上。那时候李光头知道宋钢喜欢读书,就告诉宋钢,文革初期抄家抄来的东西全部堆在红旗巷的一间大屋子里,里面什么都有,有书,有画,有玩具,有各式各样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李光头告诉宋钢,赵胜利和刘成功去偷过好几次了,每次都偷到不少好书,李光头说:
  “为什么赵胜利成了赵诗人,刘成功成了刘作家?就是偷了这些书,又读了这些书,最后自己也会写了。”
  李光头和宋钢悄悄地来到了那间屋子前,准备敲碎玻璃后翻窗而入,可是窗户上已经没有玻璃了。等他们翻窗进去后,才知道里面的东西早就被人席卷一空了,只有几个空荡荡的大柜子,他们摸遍了屋子所有的角落,摸遍了柜子里所有的地方,只摸到了一只红色的高根鞋。最初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宝贝,翻窗出来后,把它藏在衣服里面一路奔跑,跑到一个没人的路灯下才取出来。李光头和宋钢在路灯下研究了很长时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高根鞋,也没有见过红色的鞋,他们互相问了对方:
  “这是什么东西?”
  一会儿兄弟两个觉得是鞋,一会儿兄弟两个又觉得不是鞋,后来想想会不会是船,玩具船。最后两个人确定它肯定是玩具,即使不是玩具船,也应该是玩具船。李光头和宋钢喜滋滋把红色高根鞋带回家中,又坐在床上研究了一番,再次确定高根鞋是玩具,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玩具,然后把高根鞋藏到了床下。
  第二天李光头和宋钢醒来时,太阳照在他们屁股上,他们急匆匆来到医院时,李兰的病床已经空了,就在他们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来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告诉他们:李兰死了,已经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了。
  宋钢当时就号啕大哭,他哭叫着穿过医院的长廊,哭叫着走向太平间。李光头开始没有哭,他迷惘地跟在宋钢的后面,当他们走进太平间,李光头看到母亲直挺挺地躺在一张水泥床时,立刻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比宋钢还要响亮。
  死去的李兰仍然张开着眼睛,她临死前太想看看两个儿子了,直到目光在她的眼睛里彻底熄灭,她仍然没有看到这两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儿子。
  宋钢跪在水泥床前的地上哭得浑身哆嗦,李光头站在水泥床前哭得像风中的小树那样抖个不停。李光头和宋钢一起哭,一起叫着妈妈。李光头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孤儿了,他只剩下了宋钢,宋钢也只剩下了他。
  然后宋钢背气了李兰的遗体,李光头跟在后面,他们三个回家了。宋钢背着李兰走上大街时泪流不止,李光头也是不断地擦着眼泪,两个人不再号啕了,两个人无声地哭泣了。当他们走到灯光球场时,宋钢又大声哭出来了,他哭着对李光头说:
  “昨天走到这里时,妈妈还和我说话呢。。。。。。”
  宋钢哭得都走不动路了,李光头哭着说让他来背母亲,宋钢摇头不答应,宋钢说:
  “你是弟弟,我要照顾你。”
  两个少年和一具遗体,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哭声响亮地走过去,李兰的遗体不断从宋钢背上滑下来,李光头就在后面托着,宋钢也不断地停下来,把身体弯得像一张弓,让李光头轻轻地将李兰的遗体托上去。后来宋钢干脆像一张弓那样背着李兰走去,李光头的双手扶着李兰的遗体小跑着跟在侧面。两个少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李兰的遗体,仿佛李兰没有死,李兰只是睡着了,两个少年怕弄疼她似的。这情景很多人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苏妈和她的女儿苏妹也看见了,苏妈当时就掉出了眼泪,对她的女儿说:
  “李兰是个好人,真可怜,丢下这么好的两个儿子走了。”
  两天以后,这两个少年拉着童木匠的板车出现在大街上,板车上的棺材是李兰生前自己选中的。李兰已经躺在棺材里了,棺材里还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三双古人用的筷子,染满了宋凡平血迹的泥土。宋钢拉着板车走在前面,李光头护着棺材走在后面,两个少年担心棺材从板车上滑下来,都是低垂着腰,让板车和地面平行地滚动过去,宋钢的身体仍然像是一张弓,李光头的身体像是另一张弓。这时候两个少年不再哭泣了,他们弯着腰无声地走着,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时发出了嘎吱的响声。
  七年前另一辆装着棺材的板车也是这样从大街上经过,那时候棺材里躺着的是宋凡平,那个老地主在前面拉着,李兰和两个孩子在后面推着,哭声在这四个人的胸中彭湃起伏,可是他们不敢哭出声音来。现在两个孩子长大成两个少年了,李兰躺进了棺材,两个孩子可以放声大哭地送李兰去九泉之下了,可是他们已经哭不出来了。
  他们出了南门,走上了乡间的泥路。七年前的时候,李兰就是在这里说了一声“哭吧”,他们四个人尽情地哭喊起来,他们的痛苦惊飞了树上的麻雀。现在同样是一辆板车,同样是一具薄板棺材,田野同样是那么的宽阔,天空同样是那么的高远,不同的是四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也没有了哭声。他们弯着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拉着一个推着,他们的身体弯得比板车上那具棺材还要低,远远看去不像是两个人,像是那辆板车多出来了一个车头和一个车尾。
  两个少年把他们的母亲送到了宋凡平出生成长的村庄,宋凡平在存后的坟墓里已经等了七年,现在他的妻子终于来陪伴他了。那个老地主手里拄着一根树枝站在儿子的坟墓旁,他看上去虚弱得已经奄奄一息了,如果没有手里的那根树枝,他就会倒在地上。这个老地主穷得连一根拐杖也买不起,这根当成拐杖的树枝是宋钢给他削出来的,这几个穷亲戚仍然像七年前那样衣着破烂,仍然像七年前那样拄着铁锹站在那里。
  李兰的棺材放进了墓穴后,拄着树枝的老地主是老泪纵横,身体摇晃着支持不住了,宋钢扶着他,让他坐在了地上。老地主靠在一棵树上,看着他们将泥土填进了墓穴,老泪纵横地说:
  “我儿子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女人,我儿子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女人,我儿子有福气啊。。。。。。”
  李兰的坟墓隆起来和宋凡平的坟墓一样高了,老地主哭着说着,他说着自己的儿媳有多么的好,说李兰每年清明都来扫墓,每年春节都来拜年,每年都会来看望他好几次。。。。。。老地主哭着说着,宋钢让李光头把他爷爷扶起来,让李光头把他爷爷背回家去。李光头背着老地主走去了,那几个穷亲戚提着铁锹跟在后面。宋钢看着他们走进了村庄,看着四周寂静下来了,他跪在了李兰的坟墓前,向李兰保证:
  “妈妈,你放心,只剩最后一碗饭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穿。”
上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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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最新力作:《兄弟》


《兄 弟》后 记
  五年前我开始写作一部望不到尽头的小说,那是一个世纪的叙述。2003年8月我去了美国,在美国东奔西跑了七个月。当我回到北京时,发现自己失去了漫长叙述的欲望,然后我开始写作这部《兄弟》。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
  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四百年间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这是弥足珍贵的经历。
  连结这两个时代的纽带就是这兄弟两人,他们的生活在裂变中裂变,他们的悲喜在爆发中爆发,他们的命运和这两个时代一样地天翻地覆,最终他们必须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起初我的构思是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说,可是叙述统治了我的写作,篇幅超过了四十万字。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开始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这和人生一模一样,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所以耶稣说:“你们要走窄门。”他告诫我们,“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
  …余华
作者简介:
  余华浙江海盐人,1960年4月3日出生于浙江杭州,后迁居海盐。中学毕业后,余华曾当过牙医,五年后弃医从文,进入县文化馆和嘉兴文联。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自1987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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