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头和孙伟的友谊没有持续多久。这时候的大街上除了游行的人群,还出现了拿着剪刀和理发推子的人,他们见到小裤管的人就会一把拉过来,把他们的裤管剪得像拖把上的布条子;见到长头发的男人就把他们摁在地上,把他们的头发推成一窝杂草。小裤管和男人的长头发都是资产阶级,孙伟的长头发也跑不了。那一天的上午,他们刚刚走上大街,刚刚看到孙伟的父亲低着头在远处扫地时,几个拿着剪刀和推子的人向他们奔跑过来,当时孙伟嘴里正在念念有词:
“问苍茫大地呀,谁主沉浮呢?”
李光头听到身后一堆跑来的脚步声,他扭头往身后看了看,看到几个拿着剪刀和推子的红袖章冲向了自己,李光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回过头来去看看孙伟,孙伟已经狂奔而去,向着他父亲扫地的方向奔去。那几个红袖章从李光头身旁风一样地奔跑过去,去追赶前面的孙伟。
李光头的中学生朋友,平时在大街上遇到他扫地的父亲时,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这时候为了保护他钟爱的一头长发,跑向了自己的父亲,他一边奔跑过去,一边大声喊叫:
“爸爸,救救我!”
另一个戴红袖章的人突然出现在街道中央,孙伟跑到跟前时,红袖章一脚扫过去,孙伟一个跟斗栽倒在地。孙伟爬起来继续奔跑时,后面追赶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摁在了地上。这时李光头也跑过去了,他看到孙伟的父亲也在跑过来,一阵风将他的高帽子吹落在地,他又回去把高帽子捡起来重新戴好,然后一只手护着高帽子,一只手甩动着跑来。
几个强壮的红袖章将孙伟摁在地上,用理发推子强行推剪着孙伟的漂亮长发。孙伟拼命挣扎,他双臂被摁住后,他的两条腿游泳似的蹬踩起来,两个红袖章跪下去,用腿压住了他的腿弯处,他的两条腿不能动了。孙伟的身体被他们死死摁住以后,孙伟的头颅不断地昂起来,不断地喊叫:
“爸爸,爸爸……”
红袖章手里的理发推子像一把锯子在孙伟的头发上和脖子上绞割着,红袖章的用力和孙伟的拼命挣扎,使理发推子从孙伟的头上滑下来以后,竟然深深插进孙伟的颈部,红袖章还在用力绞割,鲜血涌出来染红了理发推子,红袖章的手仍然没有停止,红袖章割断了里面的动脉。
李光头看到了恐怖的一幕,动脉里的血喷射出来,足足有两米多高,喷得红袖章们满脸满身都是血,把红袖章们吓得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戴着高帽子的孙伟父亲跑到跟前,看到儿子颈部喷射出鲜血时,还在哀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儿子。他跪到血淋淋的地上时高帽子掉了,这一次他没有捡起来,而是将儿子抱了起来,儿子的头像是断了似的晃荡着,他喊叫着儿子的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满脸恐惧地问围观的人:
“我儿子是不是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那几个害死他儿子的红袖章此刻抹着脸上的鲜血,正在惊慌地东张西望,他们被刚才这一幕吓傻了。接下去孙伟的父亲站起来了,他对着那几个红袖章吼叫道:
“你们!杀了我儿子!”
他吼叫着向他们扑过去,他们吓得四散而逃,狂怒的父亲紧握拳头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应该去追打哪一个?这时另外几个戴红袖章的人走过来,他们看到孙伟的父亲时训斥他,要他立刻回去扫地。孙伟父亲愤怒的拳头砸向了他们,李光头看到了一场可怕的殴斗,他们四个人打他一个,在大街上像一堆滚动的动物一样一会儿打过去,一会儿又打过来,围观的人也是跟着涌过去,又跟着退回来。孙伟的父亲用拳头击,用脚踹,用头去撞,他嗷嗷吼叫着像是一头发疯的狮子,他们四个人合在一起也打不过他一个。他曾经和宋凡平大打出手,那时候他不是宋凡平的对手,这一刻李光头肯定宋凡平不是他的对手了。
街上戴红袖章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他们把孙伟父亲围在中间,轮番进攻,终于把他打倒在地。孙伟的父亲像宋凡平曾经遭受过的那样,被他们一阵乱踢乱踹乱蹬,直到孙伟父亲一动不动了,这些红袖章才收起脚,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孙伟父亲苏醒过来后,他们对他吼叫:
“起来,跟我们走。”
这时候孙伟的父亲又恢复了往日的唯唯诺诺,抹着嘴上的血,让伤痕累累的身体站起来,还捡起那顶染上儿子鲜血的高帽子,认真地戴在了头上。当他低垂着头跟着他们离去时,他的眼睛看到了李光头,他哭了,对李光头说:
“快去告诉我老婆,儿子死了。”
李光头浑身哆嗦地来到孙伟的家门口,这时候仍然是上午,孙伟的母亲看到李光头一个人站在门口,以为李光头是来找她儿子的,她奇怪地说:
“你们刚刚一起出去的?”
李光头摇摇头,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孙伟的母亲看见李光头脸上的血迹,惊叫了一声:
“你们打架啦?”
李光头伸手抹了一下脸,看到了手上的血迹,才知道从孙伟颈部喷射出来的鲜血也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张嘴哭了两声,呜呜地说:
“孙伟死了。”
李光头看到恐惧爬上了孙伟母亲的脸,她惊恐万分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又说了一遍,李光头觉得孙伟母亲的眼睛变成了斜视眼,李光头补充了一句:
“在大街上。”
孙伟的母亲从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李光头跟在她的身后,结结巴巴地说着她儿子是怎么死的,又说到她的丈夫是怎么和人打架的。孙伟的母亲越走越快以后,她的身体不再摇晃了,速度给了她平衡,她走上大街以后奔跑起来。李光头跟在后面跑了几步,就站住脚看着孙伟母亲奔跑过去,看着她的身影跑向了远处,跑到了儿子躺着的地方,她的身影掉下去似的跪倒在地。然后李光头听到了令人发抖的哭叫,每一声都像是匕首割破了胸膛后呼啸出来一样。
孙伟的母亲从此再也没有停止过哭泣。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是两个灯泡,她还是哭个不停。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都会在早晨的时候,贴着小巷的墙壁走上大街,再贴着大街的墙壁走到儿子死去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儿子留下的血迹不停地哭泣,天黑以后她才贴着墙壁走回家中,第二天她又在那里泣不成声了。有些熟悉她的人走上去好言安慰时,她仿佛害羞似的背过身去,而且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身上的衣服越来越脏,头发和脸也是越来越脏。她走路的姿态也变得越来越奇怪,她的右腿迈出去时,右手甩出去了;左腿迈出去时,左手甩出去了。用我们刘镇的说法,她是顺拐子走路了。她走到儿子死去的地方席地而坐,整个身体昏迷似的瘫软在那里,她呜呜的哭泣声低得像是蚊子的鸣叫。很多人以为她精神失常了,可是当她偶然抬起头来,看到别人的眼睛时,她就扭过身去,垂下头偷偷地擦起了眼泪。后来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的哭泣,她干脆背过身去,把脸贴在街边的梧桐树上。
我们刘镇的群众议论纷纷,有些说她已经疯了,有些说她还知道害羞,就表示她还没有疯。这些说她还没有疯的人,对她的怪模怪样也是说不清楚,他们说她可能是得了精神忧郁症。她每天来到大街上,她的鞋子有一天掉了,以后没再见她穿鞋;她身上的衣服也一件件少了,也没见她加上衣服。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赤身祼体坐在了那里,那时候儿子的血迹已经被几场雨水冲洗干净了,她仍然看着地面不停地哭泣,仍然是发现别人在看她时,就扭过身去,把脸贴到梧桐树上,偷偷地擦着眼泪,这时候刘镇的群众意见统一了,所有的人都说她疯了,说她确实疯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不知道家在何处,天黑以后她站了起来,然后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她的住宿,深更半夜像个鬼魂似的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常常把我们刘镇的群众吓得喊爹叫妈,差一点灵魂出窍。后来她连儿子死去的地方也记不住了,整个白天里她都像是一个赶火车的人那样急急忙忙,匆匆地走过来,又匆匆地走过去,嘴里一声声地喊叫儿子的名字,她的喊叫像是要儿子赶快回家吃饭:
“孙伟啊,孙伟啊……”
再后来孙伟的母亲从我们刘镇消失了。她消失了差不多几个月,我们刘镇的群众才想起来很久没有看见她了。群众互相打听,说那个孙伟的母亲怎么突然看不见了?孙伟生前的两个伙伴赵胜利和刘成功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他们站在刘镇群众的中间,向着南边挥了挥手说:
“走啦,她早走啦。”
“走啦?”群众问,“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走到乡下去啦。”
赵胜利和刘成功可能是最后看到她走去的两个人,那天下午他们正在南门外的木桥上釣魚,他们看着孙伟的母亲走来,当时她身上已经穿了一件衣服,那是有一天晚上苏妈悄悄给她穿上的,苏妈也给她穿了一条裤子。当她走出南门的时候,她的裤子没有了,她当时正是月经来潮,走过木桥时鲜血顺着双腿流了下来,让赵胜利和刘成功看得目瞪口呆。
孙伟的父亲在儿子死的那天,就被关进了那个其实是监狱的仓库,他曾经在那里看管过宋凡平,现在轮到他了,听说他就睡在宋凡平躺过的那张床上。儿子鲜血淋漓地死去,让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殴打了戴红袖章的革命造反派。这些红袖章把他押进仓库后,第一天晚上就开始了对他的折磨,这些红袖章把他的双手和双脚捆绑起来,到外面去捉来了一只野猫,把野猫放进了他的裤子,裤子的上下都扎紧了,野猫在他的裤子里面又咬又抓了整整一夜,让他痛不欲生地惨叫了整整一夜,让仓库里其他被关押的人哆嗦了整整一夜,有几个胆小的吓得都尿湿了裤子。
第二天这些红袖章换了一种刑罚,又让他趴在地上,找来一把铁刷子,刷他的脚心,他又疼又痒,胳膊和腿像是游泳似的抽动起来,戴红袖章的人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还问他: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孙伟的父亲嚎叫着浑身抽动,还要嚎叫着回答他们的问题,他眼泪汪汪地说:“我,我,我不知道……”
一个红袖章笑着问他:“你会游泳吧?”
孙伟的父亲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他还要回答:“会,会……”
“这叫鸭子凫水。”红袖章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说,“你现在就是鸭子凫水了。”
第三天这些戴红袖章的人仍然没有放过孙伟的父亲,他们拿根烟点燃了立在地上,让孙伟父亲把裤子脱下来。孙伟父亲脱下裤子的时候脸都疼歪了,上下的牙齿敲击到一起像是童铁匠打铁的声响。那只野猫把他的两条腿全部抓烂了,裤子又粘连在了伤口上,他在脱下裤子时仿佛是脱下一层皮肉似的疼痛,裤子脱下来时脓血流满了他的双腿。他们让他把肛门对着立在地上的烟头坐下去,他含着眼泪坐了下去。有一个红袖章还趴到了地上,脑袋挨着地观察着,指挥着他的屁股,一会儿让他往左一点,一会儿让他往右一点,眼看着烟头对准他的肛门了,这个人一挥手下了命令:
“坐下去!”
孙伟的父亲对着燃烧的烟头坐了下去,他感觉到烟头烧着了肛门,发出了长长的“吱吱”声,这时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只是闻到了皮肉烧焦后的气味。那个红袖章还在喊叫着:
“坐下去!坐下去!”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烟头压在了肛门下面,烟头“吱吱”地烧糊了他的肛门,接着熄灭了。他像是死了一样坐在地上,红袖章们捧腹大笑,其中有一个问他:
“你知道这叫什么?”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这叫肛门吸烟。”这个红袖章踢了他一脚,“记住了吗?”
他垂着头说:“记住肛门吸烟了。”
孙伟的父亲在那个惨叫声夜夜不绝的仓库里受尽折磨,他的两条腿越来越肿,每天都在流着脓血,每天都在发出一阵一阵的恶臭。他每次拉屎都是痛不欲生,他不敢拿纸去擦,一擦肛门就是一阵剧疼,他的屎积在烧焦的肛门处,他的肛门开始腐烂了。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破烂了,站着的时候疼痛,坐着的时候疼痛,躺着的时候疼痛,动的时候疼痛,不动的时候也疼痛。
他生不如死,还要继续忍受着新的折磨,只有在深夜时才会有片刻的安宁,他浑身疼痛地躺在床上,唯一不疼痛的地方就是他的思想,那时候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儿子和妻子。他不停地去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