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片细细地玩味,嘴里还自言自语:“不行,太跳。”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地道的画家,不是政治家。赵大明大胆地走了过去。
彭湘湘正在水龙头底下洗蚊帐,已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她卷起裤腿,赤露着脚,站在盆子里,踩得哗哗地响。水龙头正在放水,冲洗着雪白的蚊帐和雪白的脚。由于聚精会神地工作,竟未发现已经站在她面前的赵大明。
“湘湘!”赵大明含泪叫了一声。
彭湘湘猛然抬起头来,眼花了,身上也麻木了,脸色是淡漠无情的。她没有答应,也不说话,连呼吸都暂时停止了。水龙头在照常放水,冲到她裤腿上,湿了一片,她却没有感觉出来,让它在那里冲,哗啦哗啦地冲……
赵大明首先发现湿了裤腿的事,走拢来想把湘湘拉出盆子。湘湘这才清醒了,把手一甩,侧过脸去,重新低下头,双脚几乎要跳起来把蚊帐踩烂。水花溅到赵大明身上,泪花又掉进水花里。赵大明不是木偶,也有他发自天性的当然反应。他迎着水花上前来,提起裤腿,甩掉鞋子,一脚踏进盆子里去。不需要说话,不需要硬把她推开,湘湘自然而然地让开了,扭身走进屋去。从水龙头到房门口,留下一线湿漉漉的瘦长的脚印……
蚊帐洗干净了,赵大明发挥他男性的优势,大动作,大力气,几下就拧干了,放进捅里,提进屋来。
彭湘湘侧身躺在床上,面对墙里,赤脚伸在床沿外,还在滴下水来,像悄悄下泪一般。
“湘湘!”赵大明来到她身后,委婉哀求地叫了一声。
湘湘还是不理,也不动,像睡着了的人。
“湘湘!”他又叫了一声。
湘湘将头扭动了一下,正面埋在枕头上。
“湘湘!”赵大明柔情中带着焦急地说开了,“湘湘,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所有这一切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不理解我啊!我要是把全部苦情告诉你,写出来是一本书!可是今天没有时间,情况很紧迫,你跟我说几句话吧!湘湘,抓紧时间说几句话吧!”
可能是“情况紧迫”引起了湘湘的注意,她扭动头在枕巾上蹭着,像是就要抬头了。
“湘湘!”赵大明亲切地反复呼唤着她的名字,“你不可能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我是从五味缸里爬出来的呀!酸、甜、苦、辣、涩,把一身浸麻了,不知从何说起。我现在站在你的床前,可耳朵、眼睛还留在一路上,就在刚才,还亲眼看见了一起自杀惨案。你想想……”
“什么?”湘湘一骨碌坐起来,眼窝红遍了,一听自杀惨案便自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有人跳楼自杀,惨得很!”赵大明说明。
“谁呀?”
“范子愚。”
“他呀!活该!”
“不!”赵大明沉重地说,“这个人虽然不好,但也不是惨死活该。你不知道啊!很复杂,很复杂!湘湘,不能那么简单来看。唉!”他全身无力地就近坐在一把藤椅上。
彭湘湘注视着赵大明,一年多没有见过啦!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吗?不,不是了,变了,不再是挺起胸膛扶着钢琴盖唱歌的赵大明了!在过去的记忆中,每当他冲上闪光的高音区时,总要把一只脚跟稍微提起来一点,身子向前约略倾斜,他的力量和帅气就全部表现出来了。即使在平常的一举一动中,也都到处闪现着那种力量和帅气的影子。现在可不同了,身材横壮了一些,眉宇缩拢了一些,力量不再从举止中表现,而深藏在胸腹中了。他虽然正在叹气,但没有佝偻萎缩,气是喷出来的,不是泄出来的。他变了!而这变化究竟给湘湘带来了什么呢?是缩短了距离,还是生疏了,不能相认了?不管怎么样,她不能谅解宣传栏里的事,再使人伤心的也不过如此了。一想起那件事来她就恨他,不愿意看见他。
“你走吧!”她气愤地说,“别叫我把你腐蚀了。”
“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你自己的话。”
“湘湘!”他大叫了一声,好像要把她从睡梦中叫醒,“湘湘,你上当了,那是江醉章设的圈套,使我变成他的工具,使你不再理我。他包办了一切,根本不跟我说一声,我当时看了,也气得恨不能把他吃了呀!”
“你为什么不写个声明贴出来?”
“在现在的中国,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
“毁坏别人的名誉与你无关,你只怕自己得不到赏识。”
“我想得到赏识吗?我想当官?你全都不了解呀!湘湘,我现在要当老百姓去了!”他看看湘湘的反应,见她似乎有所震惊,便接下去说,“假如我当时硬顶,吃亏的不仅是我自己,你爸爸还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呢!”停一停,又说,“当然,我也可怜我自己,像可怜所有受欺凌、受蒙蔽、受损害、受戏弄的人们一样,可怜我自己。”
湘湘见他说得这样深沉、恳切,又想起爸爸曾经夸奖他是一个“好孩子”,心也就软下来,不再刺激他了。
“湘湘,你有点可惜呀!”赵大明感慨地说道,“这样大一场运动你没有参加,可惜呀!深刻的革命,不假,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不参加进去就不能体会。触及灵魂也不假,我就是属于触及了灵魂的人。湘湘,以后要有时间,我们在一块儿,你听我讲吧!我能讲几天几夜。今天不行,连说个开头都很困难。”他看了看表。
“你还要干什么去?”
“我……就是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很难说清楚。”
“你吃了饭吗?”
“哦!没有,四点钟起床,一直折腾到现在,饭也忘了吃。”
湘湘没有说什么,起身走到隔壁那间房里去,拿来几个馒头,一碟什锦酱菜。
赵大明望着那些食物,没有立刻动手,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吃啊!”湘湘拿了一个馒头,不冷不热地递到他手上。赵大明抬眼望着她,深沉地吸了一口气,接过馒头问道:“是你自己做的吗?”
“嗯。”她点了一下头。
赵大明咬了一大口,无味地咀嚼着。
“你会做馒头了?”他问。
“不做怎么办呢?谁给你来做呀?”
“好!好!这才好啊!”
“你没见我自己洗蚊帐?被子、衣服、鞋,哪一样不是自己洗?衣服破了还得补呢!虽然家里钱还是有的,但这不可靠啊!我自己总有一天要去独立生活,谁给我那么高的工资?我真佩服陈小炮,她老早就想到这些了,真不简单!”
赵大明深深点头,但没有就此发表议论,问起了别的。
“你们的厨房在哪里?”
“你没见台阶上那个油毛毡的半边破棚子,就是我们的厨房。”
赵大明拿着馒头起身走到外面去看,见了那寒伧景象,不禁慨然:
“还不如我们家呢!”
“你们家是正规的工人,我们是啥呀?反革命家属。”
赵大明摆头叹息,无言。
“进来吧!”湘湘回到屋里说,“别站到那门口,让人看见你同反革命家属打得火热,回文工团怎么交代呀?”
“我不回文工团啦!”赵大明抬脚进门说。
“怎么啦?升官儿了?”
“升了,升去带过一个班的兵,看守……”他本来要说“看守地狱”,话将出口又咽住了,决心不让湘湘知道那些惨况,遂改口说,“看守你爸爸。”
“你?”
“是我,幸好是我,要不然……”
“我爸爸关在哪里?”
“在后勤部院里,陈政委会派人来带你们去看他的。”
湘湘低下了头,陷入了忧愁的深海。
“不要伤心,湘湘,要坚强一点,要像你决心自己做馒头、洗蚊帐一样,拿出那种强悍的、不可摧毁的意志来。如果我是一个脆弱的人,今天可能很难与你见面了。湘湘,我不仅锻炼了刚强,也锻炼了柔韧,我希望你也勇敢地接受锻炼。不要因伤心而挫伤了意志,挺起腰杆来,冷眼看世界,戏没有演完。我从自己认识上的变化看得出人家的变化来。人都在变化中,变化了的人心会产生出变化环境的力量。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看得到的。”
湘湘逐渐抬起头来,一字不漏地听着赵大明的话,她着实吃了一惊,心想:“变化真大呀!体态举止的变化原来是微不足道的!思想的变化才真是了不得!一年多以前,啊……!不,简直不是他,那时是一个比较聪明的男孩子,现在才是赵大明。他多大岁数了?二十四了?二十五了?……”
“你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她很难理解地问。
“我经历的事现在讲不完,将来慢慢跟你讲吧!我们会有机会的。不过,我可以将我的变化大致描画出一个框框来。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几个月里,我感到很新奇,亘古未见的事在我们的国家发生了,中国的青年、少年真幸福;至于所有的批判斗争因为不涉及我,也就不知道痛苦的滋味,我尝到的只是满足好奇心的甜蜜。当时我惟一不习惯的是没有书看了,没有歌唱了,电影院关门了,像《阿诗玛》那样的电影我很喜欢看而不能看了。但我也不着急,因为深信着‘先破后立’的真理,更繁荣的文化建设高潮会在明年或后年到来,我的歌喉有用处,准备在新的时代大显身手。开始造反时,情况突变,我好像从水里跳进火里,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但是不很明白,不知道起因是什么,过程是什么,结局又将是什么。大家都在火丛中手舞足蹈,我也必须跟着手舞足蹈,想不动弹就要立刻被烫伤。厌烦的感觉忘了,懒散消极不行了,唱歌的事根本记不起来了。休息中,工作中,睡梦中,每时每刻都在手舞足蹈,没有一点闲暇来思考明天和后天的问题。舞蹈正跳得起劲的时候,忽然有根棒子横扫过来,这就是‘二月逆流’,我被关起来了,关起来不能继续手舞足蹈了,才得到空闲看看前后,想想问题。可惜那关的时间太短,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就解放了。有些人一旦获得自由,觉得前一段的舞蹈还没有尽兴,踏着原来的节奏在火圈里跳得更猛了,果然博得了喝彩,并有妖艳的美女抬着花篮在火圈一侧等着。而这时,已有很多人精疲力竭;部分未深入者趁机跳出火圈;部分人边跳边看边想,创造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最残酷的虐杀,最卑鄙的阴谋,最无耻的勾结。我身临其境,亲见其人,惊骇得张口结舌,这才扫除了幻想,一下子结束了天真烂漫的儿童时代。但我还不能算是清醒的,经验还太少,眼光还太窄,在嘈杂的舞乐声中,心慌意乱,欲罢不能。不过随时留着点神就是了,一边顺着大流往前移,一边回头看着后退的路,独特风格的舞蹈就是这样跳出来的。火舞英雄们把全部技能用光了,兴头也达到顶峰了,花篮该谁得呢?妖艳的美女高举着花篮,实在令人垂涎哪!于是发生了拼杀。有的是为了要夺得花篮而残杀旁人,有的虽然愿意放弃争夺,也要为了保卫自己而抵抗。火圈里血水横流,尸臭弥漫,英雄固然有倒下去的,而更多的死难者是芸芸众生。这时候,多数人轻重不同的受伤了,知道危险,不再狂跳,不再进攻,从刀枪棍棒的空隙中夺路逃跑。有的终于找不到逃路,或流血,或不流血,纷纷躺下,再不起来。而我,是谨慎小心,左躲右闪,好不容易从杀场中刚刚逃出来的人。厮杀还在进行,谁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我很幸运,跳出了火圈,站到旁边来了,以后就在一旁观看吧!”
“怎么说是跳出了火圈呢?”湘湘不解地问。
“因为我已经批准复员,马上就走。”
“什么?”
“是真的。”他拿出复员通知书来给湘湘看。
湘湘拿着复员通知书,手发抖了,失望地看着赵大明,强忍住没有哭。
“不要急,湘湘,你听我说。”赵大明尽可能委婉地说,“该考虑的事我都考虑了,虽然原则上是哪里来回哪里去,但我想了办法,不回北京。我通过徐秘书帮忙,跟六七六厂挂了钩,人家已经同意,只差去报到了。六七六厂是飞机制造厂,规模很大,增加几个人跟掉进去几粒灰一样。我听说你们大学也在搞毕业分配是吗?”
“是的,不过先得到部队农场锻炼半年才正式分配工作。”
“你将来愿不愿意到六七六厂去?”
“你看呢?”
“我怎么能知道你的想法呢!”
湘湘想了想,巧妙地回答了他:
“要是我也分配到六七六厂来,你会要求从那儿调走吧?”
“这是什么话呀!我还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