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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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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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仇?记什么仇?我要是记仇的人,就不会找上你来讲话了。我记你们的仇?要不是参加革命去了,我的儿子比你还大,我记你们的仇做什么!你们当了几年兵?懂得什么革命?搞错回把两回,有什么好记仇的!”

  “是啊,处长,我……”

  “不要讲你们了,”胡处长只顾说自己的,“就是彭其我也不记他的仇,他害得我背一个疯子的名声,还给我上电疗,娘卖X的!我记他的仇了吗?我不记,如今阴谋诡计太多,他也有他的难处,我原谅他,我晓得他不好搞。不光不记他的仇,我还要……”他仔细望望范子愚的面孔,“讲给你听了,你会不会又去搞鬼?”

  “处长,请您放心,我再不会害您了。”范子愚诚恳地说。

  “靠不住,”胡处长摇着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的,又来个搞阴谋的在你耳边头一熏,你又倒了。”

  “您说得对呀!老处长,”范子愚深有感慨地点着头,特别强调了一下老处长的老字,“我们太容易上当,太天真……唉!”

  “你的感慨倒不少!”

  “您知道,我这回在北京被人害了,害得我满街流浪,只差一点没有要饭了。”

  “怎么搞的?”胡处长瞪着惊奇的眼睛看着他。

  “害得我几个晚上没有睡觉,这里混一天,那里混一天,钱包也被扒了,现在身无半文。”

  “你吃了饭没有?”

  “饭,吃了,在空政文工团吃的,也没有收我的钱。”

  “买了车票吗?”

  “车票有了,零点三十分的。”

  “你到底碰了什么鬼呀?”

  “一言难尽……言难尽,唉!……”

  “不要着急,碰见我了,你就不怕了,我这里有钱,你先拿点去吧!”胡处长从上面的衣袋里随便一拖,拖出来几张十元的票子,往范子愚手上一塞,“拿去,如今还没有到共产主义,没有钱是活不成的。”

  “不要这么多,处长,我不要这么多,有一张就够了,只要能在车上有饭吃。”范子愚留下一张,其余的都要还给胡处长。

  “放你那里吧!”胡处长将手一摆说,“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再碰一个扒手就完了,大家都会吃不成。”

  范子愚只得将钱装进口袋,谨慎地扣上袋扣。

  “你姓什么?我还搞不清呢!”

  “我叫范子愚。”

  “吃饭的饭?”

  “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氾滥的氾。”

  “吃饭,还有鱼……”胡处长自言自语念道,“算了算了,我记不得,我还是叫你革命家。”他又突然想起,“革命家,离开车还有很久吧?”

  “还有三个小时。”范子愚看了看表。

  “走!”胡处长站起来,“吃酒去,有做伴的了,心里高兴,娘卖X的!老子也受了几天气,消消气去!”

  他们来到车站斜对面一家通宵服务的小食店里。这时顾客已不多,有的餐桌还空着,范子愚在靠墙的一个偏僻角落选好了位子,将自己的和胡处长的行李搁在凳上,便说:“老处长您坐着吧!我去办来。”在范子愚正与熟食柜的服务员商量选菜和买酒时,胡处长对他喊道:“有肉皮没有?你问问有肉皮没有?”不久,范子愚将熟菜端来了,一盘红肠,一盘卤牛肉,一盘猪肝,还有两份卤猪蹄,他抱歉地说:“买不到肉皮,这猪蹄可以吧?”胡处长只得将就着说:“马马虎虎。”接着,范子愚又把洒拿来了,一种是二锅头,一种是啤酒。

  “娘卖X的!”胡处长喝了一口二锅头说,“在北京好几天,没有这么痛快过一回。”

  范子愚端起啤酒杯子,不禁慨然,刚才还在幻想着如果身上有钱,躲进这里来,买上两杯啤酒,面对熟菜碟子,“他妈的!老子就在这里享福啦!”不料一转眼就变成了现实,生活真是千变万化的呀!正在这时,听见胡处长讲话,便接上去问道:

  “您这回来北京,到底是干啥呀?”

  “我?”胡处长忙着咬猪蹄,“讲给你听了,你回去斗我不?”

  “老处长,您不要再提那些事了,我心里难过。”

  “那我就告诉你吧!娘卖X的!我怄了一肚子的火,正想找人讲一讲,不讲给别人听听,硬是过不得。你晓得,我跟彭其、陈镜泉是同一个村里一起搞共产出来的,四十七个人死得只剩我们三个了。剩下这三个人还要你搞我,我搞你。彭其把我搞成疯子,不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反正我好好生生一个人,成了疯子,挨电疗。陈镜泉又要带头整彭其,还带了材料住到北京来整,家里的训练、打仗都不管了。我呢,一天到黑寻他们骂娘,骂他们没有良心,搞阴谋。你看,这样搞来搞去有什么味道,何不少搞点鬼,你也不骂我我也不害你呢?再过几年我们这些人就要进土了,这样搞下去,到了阴间地府还会打鬼架。唉……!”他长叹一声,喝了口酒,“彭其在北京挨整,陈镜泉跟着屁股来整他,家里在那里趁火打劫,又搞新阴谋。我看了实在过不得,没有人同意,我自己拿钱买了张车票到北京来,想找一找红军时候的老人,找一找我们浏阳共产的老战友,商量商量,到毛主席那里反映点情况吧!我的官太小,他们有的当了部长副部长,总比我好些,去讲几句话吧!哪晓得,我一到北京,那些人通通打倒了,都是走资派,连人都找不到。有些地方还把我当坏人,小造反崽子抓住我盘问半天。娘卖X的!我真想打人,又一想,打他也没有用,都是屁也不懂的小孩子!唉!……”又叹一口气,又喝一口酒,“后来我想算了!不去找他们告状了,还是去帮彭其讲几句话吧!快点让他写一个检讨,回去管住那个摊子,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啦!哪晓得,这个也不见我,那个也不见我,都把我嫌臭狗屎一样。娘卖X的!到后来,哨兵干脆不许我进去,我革命四十年,进门都进不了,到处把我当疯子,还笑我!你说气人不气人?唉!……”又灌了一大口二锅头,“我再一想,找不到他们,我找陈镜泉总还要得吧!屁!陈镜泉也找不到,这个讲住在那里,那个讲住在这里,把我当把戏耍,娘卖X的!我要不是在车站碰到你呀,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革命家,你还看得起我这个疯子老头,真是少有的好人,少有的好人哪!”

  “老处长,”范子愚心酸地噙着眼泪说,“您这些话……唉!揪心啊!真是……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们真是像您讲的,是小孩子,不懂世事,胡吵胡闹,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唉!不知道啊!……不知道你们平时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想什么,都以为像我们自己一样想事的,真是,唉!真是……”他仰起头,将一大杯啤酒一口灌下去,“您在北京碰足了钉子,我碰的钉子比您更惨。”

  “你碰了什么钉子?”

  于是,范子愚不再避讳胡处长,把他上北京来的真实目的以及如何遭到冷遇的全部过程叙述了一遍。

  “你开头是骗我的!”胡处长听完以后说。

  “是的,对您讲假话了。”

  “以后不要讲假话,革命家,官当得小一点不要紧,人要直,不能歪,要记住,你们还年轻,学歪了,将来会害人的。”

  “是啊,是啊……”

  一对冤家,邂逅相遇,在患难中成了能讲真话的好友,对酌对饮,互吐衷肠,时间过得很快。等他们回到候车室时,只差四十多分钟就要开车了,因没有通知进站,他们仍旧坐回原来的地方。这时大部分人已经登上另外的车次走了,候车室显得冷冷清清。胡连生和范子愚都已喝得半醉,话兴的高潮也过去了,默默地坐在那里,静等广播喇叭里喊出进站的通知。他们两人大概近几天都未能畅快地睡觉,因而一坐下来就打磕睡。一个穿白褂的女服务员推着一部吸尘机来到他们跟前,顺便提醒了一句:“同志,别睡着了,就要进站了!”

  服务员离开以后,他们左右再无旁人,好像是谁把他们遗忘在那个角落里了——一个是老红军战士,一个是新兴革命家。

  吸尘机在向前推进。前方有一个漂亮的巧克力糖纸盒,原已被皮鞋踢踏得不成样子了,现在又遇上吸尘机,被搅得翻来滚去。仅在十分钟以前,它还被一个孩子珍惜地抱在怀里,因为里面还有最后一块巧克力糖。现在,巧克力既然没有了,纸盒已丧失了作用,扔在地下有碍清洁美观,因而必须把它扫进垃圾桶去。


  第二十七章 风雪除夕夜

  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完了是冬天,又跟去年一样,西北风把雪片搅得满天飞舞,在整个中国,只有岭南除外。

  半年时间,论日子不到二百天,对于十分经老的地球来说,简直没有什么感觉。比如你家门前有一座石山,你小时候去爬,它是那样高,老了去爬,它还是那样高。除非遇上了人工开凿,否则,每一条石缝都是原来的样子。对于石山,它能感觉到二百天的变化吗?又如天安门前的金水桥,每天不知有多少脚在它身上踩过来踩过去,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你夏天来走,它是那么厚,冬天来走,它还是那么厚。它能感觉出二百天人间事物的迁移吗?至于气候的更替,那是年年一样,周而复始,在石头和建筑物看来,季节是个走马灯,老是那几幅图画在原地转圈圈,走马灯还是走马灯,也没有什么变化。最能感出变化来的是人,去年冬天跟今年冬天不一样,昨天中午跟今天中午不一样。在这不到二百天的时间里,中国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像一口大铁锅煮着一锅杂烩,里面的各种菜肴在不断地翻上来沉下去,头一次上来轮廓清楚,第二次上来表面模糊,第三次上来变了颜色,第四次上来也许已经面目全非了。各种政治色彩的人物就同各种菜肴一样,每次浮上来面貌不同,绝不像季节一般周而复始。无论哪一块便于贴大字报的墙壁,虽然撕去一张换上一张,总是大字报面不是别的,但每一张的内容都不相同。同是一个人,曾在这里贴过若干张大字报,决不会有两张完全一样的。他的经历在丰富中,他的认识在发展中,他的思想在变化中,无论如何不会变得与去年同一天的思想状况完全一样。在这不到二百天的时间里,有些人经历了质的变化:原来是指挥别人的,现在可能被别人监禁了;原来是默默无闻的,现在可能成了风云人物;原来是生龙活虎的,现在可能变成残废了。每人都在变化,每人的变化又不同,可见人世间多么丰富多彩。

  好大的雪呀!西北风呼呼地吼叫着,将漫天飞雪和一九六八年春节一道儿送来,北京这座古老的都城,被风雪压进地下三尺了。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建筑,像一群大鹏在风雪中搏击,不肯退缩躲闪,不甘被时风时雨埋没。电缆裹着厚厚一层冰凌,依旧在传递电流,点亮万家灯火。每一个屋顶都被冻得刷白,在寒风中发出金属般的鸣声;而每一家房里都是热气腾腾,敲杯击盏,奏出新春的欢乐。街头的车辆虽已减少了,道上的行人却比往日更多,尤其是孩子们,生命力无比强盛,像是要把冰雪闹化,闹出一个美丽的新春。对于大字报、大标语和墙头漫画,今天没有人注意,好像那是一场古老的游戏,已被现代人遗忘了,人们陶醉在似有似无似隐似现的某种幻想当中。谁也说不清楚,谁也无法描绘,总之是期待冰消雪化,百花复开,盼望能变一个样子就好;也许一场嬉闹过去,乐极生悲,炉火熄了,房里房外是一样的冰冷!

  要说除夕是团圆之夜,也不尽然。中南海的警卫战士难道没有家吗?商店里正在忙碌着的售货员难道没有家吗?驱车在线路上行驶的司机难道没有家吗?这些人都是职业规定了他们不能及时与家人团聚的;但也有不因职业限制而放弃团圆的,五十六岁的赵开发老头就属于这一类。

  这个已有四十年工龄的机修钳工,因为想把那台织布机的故障彻底排除,以便节后开工时能正常运转,车间早就走空了,他还留在那里磨磨蹭蹭,专心致志地工作,忘记了时间。有人给他送吃的来,他摆手谢绝了,笑笑说:“留着肚子,回家吃好的,儿子也回来啦!家里还有客人呢!”不知不觉,已到凌晨两点,他才洗手换衣,回家过年去。

  他跳下车,一股强大的西北风搅起飞雪,呼的一声迎面扑来,他没有站住,跌倒在地,脱口喊出声来:“好大的风啊!”他从雪地里爬起来,紧了紧大衣,一步步向天安门方向走近。这条长安街有它最热闹的时候,也有它十分宁静的时候。每年五月一日和十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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