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也许比司令员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不过,他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
他朝着回文工团的方向边走边想,用他那仅有的二十四年的人间阅历和音乐学院肄业的思想文化水平来努力弄清所遇到的问题,想着想着,入痴了。有一辆从背后开来的轿车从旁边擦身而过,他才猛然惊醒,加快了步伐。目前,全城都在响着广播喇叭,《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被一些男的、女的、嘶哑嘈杂的吼叫声、斥骂声搅得稀碎,若隐若现地传来。这座新的城市好像变成了一口锅,锅底在烧着大火,锅里煮着稀饭,到处在冒泡,在翻滚,热气腾腾,直上星月寒空。惟有这肃默的军营,像掉进锅里的一块硬铁,沉在底下,不冒不腾。冬天的海风不如夏日活跃,与这海岸城市恰相对比地懒洋洋地荡过来,椰树和芭蕉树飒飒作响。默默无言的军官们在营道上来一个,去一个,大都是有事要去办的,无人闲逛,革命高潮中,大家都自觉地不串门了。路灯的光线有些清冷,在它的照射下,没有一样生动感人的景物。这里无人笑,无人哭,无人大声疾呼,好像所有的人都对外界漠不关心。
这块地方果真是不冒不腾,与外界毫无共鸣么?不是。你看那大红色的标语牌纷纷从身边闪过,上面写的字大都是早已被人们背熟了的。但据说还不够,胡处长的账本上,那两万块钱恐怕是不得不写进支出栏的。路过一垛围墙,墙上写着“打倒刘少奇”的标语,写字的人不知究竟有多深的仇恨,竟把奇字歪写着,故意模拟成“狗”字的样子,这就是战斗!过了围墙有一口水塘,塘里漂浮着一些东西。是荷叶吗?不是,这口塘从来没有种过藕,那是早些日子贴在墙上和树上的标语,被风刮落水中。有的原本落在路上,是被过路人踢下去的。前面的道路怎么不通了?走近去看,原来是新挂了一条标语在那里,用报纸别在绳子上,两头拴着两棵树,横挂在路面上。显然是匆忙挂上的,没有系牢,风一吹就滑下来了,离地只有两尺高。上面写着:“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赵大明撩起一张报纸钻过去,心想,难道他们刚下火车就开始行动了?
临近文工团大楼的时候,听到小礼堂里面有愤怒的口号声。正好兵团机关第一门诊部的军医和护士们下晚班从那里经过,有的好奇地扭头向小礼堂望一眼,有的头都不摆,默不作声走自己的路。赵大明接连堵住三个走来的人,问道:“那是在干什么?”被问者抬头一看是文工团的人,便只是摇头,不愿意讲话。文工团那座三层的一字大楼与小礼堂连在一起,组成丁字结构。赵大明急赶几步进了大楼,来到与小礼堂相接的地方一望,大吃一惊,原来他们正在斗陈镜泉政委。一个人民解放军的将军头上,扣着一顶过去给地主、恶霸、土豪、劣绅戴的纸糊高帽,领章被拔掉了,军衣被墨汁染黑了,脸上已看不清容貌,黑一块,白一块,墨汁像挂着的眼泪还在继续滴落下来。在将军的眼面前和头顶上,时而有愤怒的拳头在攒劲挥舞。这是怎么回事?赵大明连忙揉了几下眼睛,怀疑是不是看花眼了。不!千真万确,那个被弄得狼狈不堪的老头子,正是本兵团的政治委员、独臂将军陈镜泉。
在极短的时间内,赵大明的记忆宝库中有关陈政委的一些印象接连浮现出来:
——文工团排了新节目请首长审查。陈政委坐在头排,前面摆着茶几和杯子,主任、部长们在旁边陪着,专门有两个文工团员在政委背后拿着小本子和钢笔,随时准备首长一开口就往本本上记。戏演到最紧张的时候,政委发现了问题,对台上问道:“那个演匪兵的,你那个鞋带怎么是白的?”于是,这一场戏就要重新来过。
——文工团在部队演出,那天休息,陈政委的专机在机场着陆,有人老远看见是政委来了,跑步回去告诉了团长。一分钟之内,团长已把队伍集合好,迎着政委跑上去立正报告:“报告政委同志,文工团在这里演出,来了三天,今天休息,请首长指示。”政委边走边说:“好嘛!下部队演出,休息嘛!”他从队伍前面经过,人们行注目礼迎送着他,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识的文工团员,笑笑说道:“小胖子,要少吃点肉啊!”说完仍旧走路,在军、师首长们簇拥下,去他该去的地方。
——有个文工团员在海城大道步行,政委的轿车从背后开来停在旁边,首长伸出头来问:“到哪里去啊?”“首长,我回团去。”“上车吧!”于是,这段小故事便在文工团成为永久的美谈。
——文工团在海城剧院公演《年轻的鹰》,有天陈政委陪客人看完戏来到后台,见演员们脱下飞行服,一个个大汗淋漓,热得喘不过气来。政委指示团长说:“这么热的天,你在休息室准备点冰水嘛,买点西瓜来吃嘛!”后来,每天在喝着冰水和吃着西瓜的时候,人们总忘不了陈政委的关怀。
可是现在,他怎么被弄成这样子了?人还是那个人。秘书也在旁边,不过已变成了陪斗者。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拳头又挥舞起来,所有这些挥舞拳头的人,都是原来整队站好接受检阅的人,其中也有那个小胖子和那个有幸坐过他的小车的人。他们为了什么在他面前挥舞拳头?这是怎么回事?
赵大明由于没有思想准备,被这突然见到的场面惊呆了。他感觉到身上在发抖,既不是由于寒冷,又不是由于恐惧,也不是由于激动,不知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丧失了控制,像害了疟疾似地抖个不停。他提醒自己:“不要惊慌,好好儿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人们是在批判反动路线。而那可恶的“反动路线”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批判起来缺乏形象感和动作性,革命群众的激烈的革命行动没有具体的攻击目标,显得过于温良恭俭让,正好陈镜泉政委竟敢不承认在他所领导的部队存在着反动路线,于是,高帽、拳头和墨汁,这些一般的批判武器便都一齐投向他来了。赵大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这个批斗场面。他心里迅速发生着一种奇怪的化学反应,由惊奇到理解,由理解到冲动,由冲动到麻木。现在,他不再认为那个涂了花脸的老头子是陈镜泉了,他就是可恶的反动路线。谁要配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谁就必须同反动路线进行不调和的斗争,谁姑息反动路线谁就是对毛主席极大的不忠。赵大明当然坚信自己是忠于毛主席的,他的麻木了的神经现在只剩两个含糊的印象,一个是崇高的、伟大的、庄严的、可敬爱的;另一个是卑鄙的、下贱的、恶毒的、可憎恨的。整个的世界只剩这两者,一切的事物都分属于这两者。前者在心中高高地耸立起来,它是温暖,是力量,是幸福的源泉;后者是脓疮,是蛇蝎,是眼中的钉子。那温暖正在变成火热,那力量足以使人藐视一切,那心中的幸福使人感动得流沮,情愿赴汤蹈火。冲上去!扑上去!对着那万恶的反动路线碾压过去!终于,赵大明参加到斗争陈政委的行列中去了,他高呼着口号,发自内心地痛恨着那冥顽不灵的反动路线,他也把手指头戳到陈政委的鼻子尖上去了,他也充分表现出了大脑的敏捷和口齿的流利。他忘了他是一个唱歌的,不讲究运气和发声方法,单凭着一股情绪狂吼乱叫,他正在按照某种必然的规律不能自制地行动着……
斗争会结束以后,他感到很疲劳,但这是一种兴奋着的疲劳,需要休息,又不可能休息。他的心很久还在悴悴跳着,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由于激动而变得通红的颜色,他的嘴合不拢来,要么笑,要么讲话,要么就是张着口喘气。他在宿舍里串来串去,听那些刚从北京回来的造反者们谈论他们的见闻、经历和收获。人们的性格都变得比以前爽快了,说话不再绕弯儿了,大都是直来直去的,听起来使人产生一种痛快感。你听那些人是怎么说的吧:
“喂,大明,你小子刚才要是不来参加斗陈镜泉,现在可没有你好过的,老实告诉你。”
“大明,别他妈的迷着那位千金小姐了,干革命要紧啊!”
“告诉你吧!如今连保皇狗都要挨斗,我们在北京,一个晚上斗了十几个保皇狗。有特制的狗头帽,嘴里含一根稻草,手上提一面锣,一边打锣一边喊,‘我是可耻的保皇狗,大家不要学我的样……’嗨!你以为要正式发表声明保皇的才算保皇狗吗?不是,只要不造反的就是保皇的,就要斗他妈的保皇狗。你小子也差不多,小心着点。”
“斗他了,陈镜泉,有什么了不起!如今什么人都可以斗。他妈的……”
“这回到北京串联,每个人都经过脱胎换骨,你呢?要不要松松筋骨?”
“他妈的!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嗨嗨!嗨嗨!”赵大明不断张口笑着,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讲着。这一夜,瞌睡没有了,忧愁没有了,饥饿感没有了,对过去的记忆也没有了。他觉得环境变成了新的,人也是新的,连自己的感觉神经也成了新的。新奇感压倒了一切,掩盖了一切,代替了一切。
他单独回到自己那个小房间,关上门,上床去,准备安静地想一想自己在新的形势下应该怎么办。可是思想很不集中,任何一个念头都不能深入地想下去,心中像正在放映着一部光怪陆离的电影,无头无尾,没完没了……
有人来敲他的房门,擂得通通直响,很不客气,并且听到有叫骂声。赵大明有点紧张,心想:难道因为我没有上北京串联,还是要把我当做保皇狗斗一顿?果真要斗,是没有办法逃避的,只好听天由命。但他想到,应该穿好衣服,否则挨斗的时候会冻出感冒来。为了免得人家拔领章、取帽子,他干脆换了一件没有钉领章的旧军衣穿上,根本不戴帽子。这时房门快被捶破了,他赶紧跑去拉开了门。
“他妈的!睡死了?”
人还没有进来,骂声先进来了,赵大明表示抱歉地赔着笑脸迎接。
“走!”
“上哪儿去?”
“上我家去。”
“这么晚了……”
“现在闹革命,你睡得着?”
“好,”赵大明见并不是要斗他,心里高兴,欣然应允,“我上上厕所就来。”他匆匆去了。
从头顶射来的灯光照在新兴革命家范子愚的脸上,使他显得有点瘦,因为眼窝和其他凹陷部分都是阴影。他没有戴军帽,较短的西装头从左前方翘起一撮毛来,像歪戴着一顶袖珍小高帽似的。这位革命家拿出他在舞台上的潇洒派头来,迈着八字步在赵大明的小房里踱来踱去。时而抬起手腕看看表,皱着眉头往门口望一眼。他好像依旧在剧中,在公园的路灯底下,等待与他接头的人,而那接头人显然是他惟一的部下。
赵大明回来了,范子愚劈头给了他一番开导:
“你怎么上个厕所都要这么长时间?咹?现在这年头不能这样过日子啦!人家辛辛苦苦上北京串联,你小子在家里干什么?你老实交代!我跟你说实话,要不是咱俩过去交情还可以的话,我非组织群众斗你保皇狗不可。你要知道,你没有挨斗,是我老兄给你保下来的。”他拍拍胸脯,“现在这年头可不分什么远近亲疏了,谁要保皇,去他妈的蛋!我保你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我要用你,你是个人材。”他突然转身,“不过你可别骄傲,有才还要看你造不造反,造反的是好样儿的,保皇的,去他妈的蛋!”
“你看我像是个保皇的吗?”
“唔,要是我看着你是个保皇相,那我也不会找你了。”范子愚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嗯,你这个房里怎么连一张毛主席像都没有啊?哦,你身上也没有戴毛主席像章,你是什么态度?”
“我刚才换了衣服,你没见领章都没有钉?”
“不要解释了,这不是理由。”范子愚郑重地说,“现在这年头,只要记住一条,忠于毛主席,其他,什么都可以反。”
“林副主席呢?”
“那不能反。算了算了!言多必失。走吧,到我家去,我要跟你详细谈谈,我在北京带了两瓶二锅头,还有腊肠。走吧!”范子愚的家不在这个楼上,需要从这座丁字楼出去,下一个小坡,那里有一排平房,住的都是已经成家的文工团员。范子愚住着一个套间,目前里外都亮着灯,房门敞开着。
“他妈的!”范子愚跨进门说,“老子当兵十年,没有喝过一回醉,每回下部队演出,有酒不敢多喝,我一多喝脸就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