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有点旧了;惟有刘絮云的穿着特别讲究,颜色并不以鲜艳见长,却以特殊的黑色丝绸小褂使她在水上餐厅的全部女顾客中突出来。那件小褂非常合身,长一分短一分都会使她的身段失色。有了这件小褂,下身的穿着可以随便了,哪怕是配一条打了补钉的破军裤,刘絮云仍是刘絮云,不跟别人一样。
“这可不是我说得好听,事实比我说的还好。”刘絮云赞美道,“要是把您跟陈政委调换一个位子,那我们这儿的面貌就会大不相同了,全军都会要鼓着眼睛看我们。”
“你小声一点,”邬中提醒说,“这里是公共场所。”
“就是要在公共场所,才好谈大事。”江醉章把筷子倒过来指着天上,眼睛则盯着那一盘盐灼鸡。
“江部长,”刘絮云降低了声调说,“我到现在还没有懂,把录音改掉了,他到那里不承认怎么办?”
“哈哈哈……!”江部长喝一口酒咽下肚说,“好办不好办,关键在领导意图,领导如果要护他,就是他真那样讲也不能算数;如果决心要打倒他,随便你改录音也好,写假旁证也好,只要能达到目的,所有假的都会变成真的。而且我们这个录音还有一个特殊作用,能够用他的交代去压其他人。彭其交代了,你还想不承认?其他人当中只要有一个人生拉硬扯交代出另外一些重要材料来,又可以反过来再压彭其,再压别的人,这个反党阴谋集团就定案了。”
“真的呀?”
“太幼稚了,小刘,你太幼稚了。”江醉章把筷子一放,准备点烟。
这个海上餐厅不知是什么人设计的,想法非常别致。一条弯弯曲曲的桥廊从岸边伸进百公尺以外的海湾里,一条具有民族特色的游船停在桥廊尽头。其实,那船是不能动的,就像远处那个油轮码头一样,用钢筋水泥的桥桩打进海底,托起上面的建筑物。涨潮的时候,海水淹近船舷,退潮时,船就浮上来了,好像卸完了货物似的。船的主舱是一个大餐厅,船尾是厨房,船头有三间互相隔开的小房,每间只有一张餐桌,专供购买名贵海味的顾客使用。江部长今天特别慷慨,要了一个燕窝汤,所以获得了在这个小间用餐的权利。一般情况下,这里是安静的,只是间或有好奇的游客伸进头来望一眼。
“陈政委已经跟我谈了,”江部长忽而又以平常的部长派头说话,“他因为要随时准备到北京去参加斗彭,家里的运动要有一个人管一管,这个任务落到了我头上。虽然就职务来讲,我不合适,但现在是路线第一。我听说中央文革小组还有二十三级的干部呢!我这样的正师级干部……”
“就是到中央文革去也是骨干力量,不当个副组长也要当个分组的组长。”刘絮云及时接上他的话,加了适当的补充。
“陈政委可能就是考虑到目前是文革非常时期才做了这样的安排。”江部长接着说,“我一接手,第一件事就是把胡连生放出来,实行开明政治。”
“把他放回来干什么?”邬中问。
“这个等一下跟你们讲。”
“你别打岔,听江部长说吧!”刘絮云斥责她的丈夫。
“第二件事就是派一个人到北京当斗彭的联络员,把那里的情况随时向陈政委报告,以便他做好准备,免得北京一来通知要他去时心中无数。这件事陈政委已经同意了。”
“派谁去?”刘絮云问。
“你看我会派谁?”
“派文工团的……”
“不,”江部长连续摇头,“那些人靠不住,总有一天会出卖你,他们是水上浮萍。只有一个人,我正在考验他,如果行的话,将来准备培养培养。”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来,“范子愚这样的,不行,不行,是草头王,做不了大事。他昨天还缠住我死活要求到北京去送材料,我怎么能叫他去呢!”
“您到底叫谁去?”刘絮云又问。
邬中已猜到八九成,但他不说,连忙给江部长斟满了酒。
“你去。”江部长指着邬中说,“明天就走,带着那两盘磁带,那份材料,彭其写的那张废纸片。还有,我要写一封亲笔信给你,当面交给首长。别的话你就不要讲,我会把所有要讲的话写在信上,包括向首长介绍你的情况。”
“怎么要他向陈政委汇报呢?”刘絮云又问。
“哈哈哈……!小刘,你怎么那样天真?”江部长以长辈的身分说,“你说不向陈政委汇报怎么行呢?他是兵团政委,党委副书记,彭其垮了,他就是第一把交椅,你不向他汇报,这个人能够派出去吗?我江醉章有权单独派一个人到北京当联络员?当然啰,邬中你心中要明白,你的主要任务……”
“这我知道。”邬中点头。
“这样看来,我就没事儿了?唉!我一个护士,能干啥呀!到时候年纪大了,把军装一脱,能到地方医院混碗饭吃就不错了。”刘絮云丧气地往旁边一扭,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以刺激江醉章。
“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江醉章不以为然地说,“你在这场斗争当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无产阶级司令部不会忘记你。谁讲了一个护士没有用?现在就是要培养女同志,你不了解,你还想不到其中的重大意义。”
两个好奇的男学生伸进头来,看到桌上摆着那么多菜,却只有三个人吃,他们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扯了一下,走到船头嘀咕去了。三个穿便衣的军人目送他们走开,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也去看看海色吧!”
江部长兴致盎然提出建议,邬中和刘絮云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三人相继垮出了小门。
海水一片墨蓝,往远看,颜色更加深重,再远一些却又变了,被朦朦胧胧的雾色冲淡。在这种情况下,天和水没有明显的界限,好像是互相溶化在一起似的。太阳的光茫穿透疏淡的薄雾,比往常更显得辉煌,乍看起来,造成这辉煌景色的不是太阳,而是海水的功绩。两侧的海岸线像两条细长的臂膀向左右斜伸出去,又像是大鹏展开双翅,正在云雾里翱翔。港湾外面的两个小岛犹如乌龟和螃蟹在那里斗法,岛上不知有什么,远远地望去,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使人产生一种幻想,希望能长出翅膀来,飞到那里去看看。灰蓝色的海军舰艇似隐似露沿远处的曲岸摆成一线,它们绝不来惊扰海上餐厅和桥廊上的顾客和游人。浪花抚摩着船舷,每一次伸出手来都跟上次的形状、姿势、动作不同,但它是那样深深爱慕着这条永不启航的船,摸一千次、一万次,仍不满足。这里是海鸥聚集的地方,它们那轻盈的长翅膀好像经常互相搅打在一起,但实际上谁也没有把谁打落下去。如果有一只海鸥突然与水面接触了,那是它自己愿意去的,因为发现了一样可以啄食的东西。
邬中望着海水不禁慨然,发表了一段议论:
“我看这海水有点像一床软缎面的棉被,把海底世界盖得严严实实,连缝都不露一条。从上面看,它很平静,闪闪发光,又很漂亮;实际上棉被底下很肮脏,臭虫、跳蚤、虱子,不知有多少。望了这么久,不见有一条鱼蹦到水面上来,也没见哪个地方忽然掀起大浪,不识海性的人以为底下什么也没有;有点海洋知识的人才知道,里面每一秒钟都在进行厮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不知又吃什么。一方面是厮杀,一方面是努力求生存,杀掉弱者是因为强者要生存,逃避强者的追杀,是弱者求生存的办法。还有的既没有杀死别人的本领,又没有逃开被杀的本领,就只好拼命多生儿女,像对虾就是这样。如果有一年所有的海洋动物都发誓不吃对虾,也不吃对虾卵,可能全世界的海洋都会被对虾塞满了。所以,我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不能改变的,一旦改变就会成灾害。不知到底什么东西是海中之王,海要真有一个王就好了。因为海王能主宰一切,它可以叫它的百姓过得好一点,长得肥大一点,多繁殖一些后代;也可以相反。要是渔民能找到那个海王,跟它达成协议,请它让它的百姓把日子过好一些,渔业收成就会大大增加。唉!可惜这是胡思乱想……”
江醉章听着他的议论,开头还没有怎么注意,到后来,他简直有些吃惊了,从侧面仔细望着邬中那淡漠的面孔,在心里叨念着:“我以为他真是个只会做不会说的人,哪里知道,他一旦开了口,还能滔滔不绝。说出话来那样古怪,这个人心里不简单,不简单,不能把他看得太老实了……”
邬中暗中发现江部长已在神态异常地注意着他,意识到不该多话,便匆忙收束了,赶紧寻思补救办法。他问自己:“你为什么不择场合大发起议论来?……是因为他派你到北京去,心里按捺不住高兴,由得意到忘形,犯了自己的禁忌。糟糕!很糟糕!”
“我才知道你是个天才,”江部长说,“你的话有很深的哲理,你……看人看事看得很透啊!”
“呵呵!您以为是我自己的?”邬中谦逊地摇摇头。
“不是你的是谁的?”
“我从一本书上背下来的。”
“什么书?”
“是一本小说,还是念初中的时候看的,里头有这么一段话,我们有些同学还把它抄下来,很多人都会背了。”
“什么小说?我怎么没见过?”
“是外国人写的,好像叫什么《海盗……》什么什么吧,后面还有四个字,是一个外国人的名字,我记不得了。”
“哦……”江醉章将信将疑,不了了之。
在他们两个男人一问一答的时候,没有听到刘絮云插一句嘴。江醉章忽然记起了她,略微感到奇怪,最爱说话的人怎么没有说一句?回头一看,她靠在另一侧的船边,望着那些抢食的海鸥发愣。
“小刘,你怎么啦?”江醉章走过去问。
“唉!”刘絮云心情灰暗地叹了一声。
“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您看这海鸥,多可怜!”刘絮云话中有话地说,“不断地搧翅膀,守着这个地方,好容易才从船上扔下一点残菜剩饭来,为了一根臭鱼肠子,你争我抢像得了宝贝似的。唉!靠人家过日子真可怜!人家不扔给你,你就吃不上。”
江醉章品出她的话里五味俱全,不好发表什么评论,只是说:“进去吧!服务员会把菜盘子收掉的。”
他们重新回到餐桌边坐下、各想各的心事,好一阵没有人开口。仍是江醉章打破了沉默,他问刘絮云说:
“胡连生在医院里的事,你负责到底了没有?我因为专心专意管彭其那个事去了,这一段时间忘了问问你。”
“怎么没有呢!您要我做的我样样都做到了。”
“搞了电疗吗?”
“搞啦!那个精神科主任被我一哄一吓就怕得要命,马上把他当成真疯子来治。”
“好,好,我这回把胡连生放出来是有用的,你担心你没有立功的机会,怎么会没有呢?”
“有啥呀!”刘絮云生气地一扭,“我们这样的人倒是听话,您江部长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可是到头来还是受人欺负。您不知道我们方主任多么恨我,我写了那么多心得笔记,他不但装聋作哑不为你说一句好话,还在会上含沙射影说什么有些人学习态度不端正。有他压在我头上,我永世别想翻身。唉!算了!打个复员报告,一走了事。”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是小孩子脾气。”江醉章把头伸过来,小声说道,“你那件事情要继续搞下去,我把胡连生放出来,就是为了给你找一个立功的机会。”
“只要我今天还没有复员,还得给江部长当一天走卒啰!”刘絮云言语尖酸地瞟了江醉章一眼。
“什么话!”江部长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这是为了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是严肃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怎么是为我做走卒呢?小刘,这话没有政治,你可得注意。”
“我说错了。”
坐在那边的邬中只顾自己吃菜,不插一句嘴,好像他们谈论的问题与他毫无关系。
“这样,”江部长挪了挪凳子,与刘絮云附耳嘀咕了半天,不断地说,“懂得吗?……”
刘絮云微笑地点头,又点头……
※※※
范子愚找江醉章找不到,找邬中和刘絮云也找不到,上午扑空,下午又去,还是扑空。直到晚饭后,他又想到二○九号房间去,正好在路上碰见邬中,只见他拿着一个黑色的空旅行包,匆匆忙忙往家里走。范子愚截住他,问他干什么去,回答说是陈政委派他到北京当斗彭联络员。问江部长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