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就是什么,革命的成不了反革命,反革命的也冒充不了革命。”
“不行,你不行,你到这个时候了还转不过弯来,你会倒霉的,不得了,你这个人不得了。”陈政委焦急得几乎要发火了,“讲话也不注意一点,毛病百出,什么‘真想辞职’什么‘去他娘的!拼死一个不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是什么话呀?还要议论部队欢呼最新指示发表的事,这是能够随便议论的?东扯西扯,把江醉章也扯进去讲一通,他是红人,你晓得吗?你怎么那样不清醒呢?你这个人不得了,还以为都是你的部下,真不得了,你去收拾吧!我拿你没有办法。”
彭其听了这些话,沉思起来,他深深懂得老战友的埋怨是出于好心,有点感到后悔了。倒不是后悔由于多话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恶果,主要还是考虑到战友的难处。过去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司令员处事不慎,发一顿火拍拍屁股走了,余下的麻烦总是由政委去收拾。有时,你只说错一句话,他能为了扭转这句话的影响,费去一年半载的功夫。而今天这些错话更不同往常,都是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战友的耐性再好,又怎能把它扭转呢?怎能使那一百多人全部消除印象呢?是不是可以另找机会去补救一下?不行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人家也会这么看待。
“你不要以为他们喊了几句口号拥护你,就万事大吉了。”政委见司令员无话,停了一阵又说,“那是一时冲动,信不得的,过后有人一煽风,马上就变了,你信不信?我跟你打赌。”
这时候,在文工团办公室里,谈话还在进行。受训者除了范子愚以外,又多了一个邹燕,她是给范子愚送饭来的。
“我告诉你们,”江部长在说,“彭其把他的问题轻描淡写为‘讲错了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伙同一帮人向以吴司令员为首的空军党委发动猖狂进攻。林副主席亲自过问,指出彭其等人的错误性质是‘罢官夺权’。你们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吗?罢官是罢吴法宪司令员的官,夺权是夺空军党委的权。我告诉你们,吴司令员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空军的权就是林副主席的权。你们想想,彭其的问题是那样简单吗?他是一个阴谋家、野心家,是埋在空军的一颗定时炸弹。”
范子愚和邹燕听了,吓得目瞪口呆。
“我头脑简单,”邹燕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彭其是讲的真话呢,听他一说,我心里就……”
“就被感动了,是吗?”江部长跷腿坐在藤椅上抽烟,他弹了弹烟灰,斜眼望着邹燕说,“你那么一感动,带头把口号一喊,整个会场的情绪都变了,同你们的司令一呼一应,真精彩!邹燕同志,你干得好,干得好啊!以后多干几回这样的好事,彭司令会记得你的,会培养你入党,叫你当他的亲信,好处大得很!你就跟他走吧!怎么样?下定决心,明确表态,不要含含糊糊。”邹燕委屈得将鼻子一缩,抽泣起来,憋不住放出了一排重炮:
“江部长,您不要这样说,我……我一个文工团员,知道啥呀!您是首长,要教育我们,怎么这样挖苦人家呢?”她气得全身都在抖动,“我参加革命只有这几天,本来就蠢,又加上你们这些事情又……又那么复杂,我干不了。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受不完的蒙蔽,写不完的检讨,一天变得几个样,不知听谁的好,总是我们这些群众倒霉。他说要我们下部队演出,正合了我的口味,我早就想不干这个麻烦得要死的造反了,我是演戏的,只会演戏,演好我的群众角色,也对得起党,对得起毛主席;范子愚也出来了,平平安安,再不要闯祸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喊了那句口号,拥护下部队演出。怎么的呢?千错万错,您批评就是了,可不该这样挖苦咱。”她越说越伤心,最后竟泣不成声了。
“你这是干啥?”范子愚端着那一碗显然是邹燕刚刚送来的饭菜,在一旁狼吞虎咽,将不锈钢的饭勺往碗边上一敲,喝斥他的妻子,“谁叫你那样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乱叫的,神经质!”
“你住嘴!谁惹你说话了?”邹燕提脚一跺,将满肚子的怨气喷向她的丈夫。
“呃……不不不!”江醉章站起来,用拿烟的手向双方摆了几下,“范子愚同志,你快吃饭。你,邹燕同志,坐下,坐下,冷静一点,咱们好好谈谈。”他搬来一条凳子,“坐下,不要激动,不要激动。”等邹燕坐下来以后,他自己也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歪着身子,表示忏悔地说,“邹燕同志,你……讲得对,我刚才是不该那样,错了就改,错了就改,好吗?你不要把我那个话记在心里。我……也是一时有气,言语不当。”他感到检讨已经够了,便扭转话头,“不过,你那个消极想法不行。原来我并不知道你们有这些思想,对你们帮助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今天把思想暴露出来,这很好嘛!找出了思想根源,便于带着问题去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我相信你能够解决。林副主席说,这场革命是触及人们灵魂的伟大革命,既然是触及灵魂的革命,就免不了有一些不舒服。为什么会左摇右摆,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这正好说明我们的思想还没有无产阶级化,碰到具体问题辨不清真假,弄不清方向。你不要着急,要相信毛泽东思想的巨大威力,只要认真做到活学活用,把毛泽东思想真正学到手,就会变成不易受蒙蔽的人。就如我吧!同样跟你们坐在一起听彭其讲话,怎么就不受感动而保持清醒呢?因为我到底比你们多学了一点毛泽东思想。这个,不要自卑,人人学得到,只要下决心就行。你今天做错了一件事,不要紧嘛!把它当作教训记在心里,就会变成你的思想财富。你们的江部长不会因为你办了一回错事就把你另眼相看,不会的,你放心!相反,那种什么也不干,什么错误也不犯的人我倒不喜欢,要那样的废物干什么?邹燕同志,打起精神来,下一步的斗争还激烈得很,真正考验我们忠不忠于毛主席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但是也快了,可不要当逃兵啊!”
邹燕停止了抽泣,在认真听着江部长的教诲,她感到部长的话是理论和觉悟的结晶。不听不明白,一听就豁然开朗。他能够写出那徉高水平的文章,通过文章对全国的运动起着一定作用,原来并不是偶然的,也不单纯是他的笔头子硬,主要还是因为他对毛泽东思想有透彻了解,能运用自如。他的话虽然包含着很深的理论,却又能深入浅出,使人一听就懂。这位江部长是值得敬佩的,为什么要计较他一时言语不当呢?他是首长你是文工团员,他对你发点脾气有什么了不起的!邹燕终于消气了,掏出手绢来把眼泪擦干,暗地里埋怨自己耍了孩子气。她何尝不想通过参加文化大革命,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游泳,把自己锻炼成有觉悟、有水平的战士呢?她和无数的普通工人、农民、战士和年轻的知识分子一样觉得在当今世界上,最光荣、最神圣、最伟大的事业,就是学习、运用和捍卫光辉的毛泽东思想,任何苟且偷安、麻木松懈和企图回避斗争的想法,都是极端卑鄙、龌龊,简直是下流不堪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那样无出息的念头,演戏、演戏、演戏,当群众演员,不要政治,不要灵魂,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简单工具。可耻!可悲!赶快打消那令人羞愧的邪念吧!
范子愚早已吃完饭了,把碗放掉,静坐在那里,希望那位高水平的江部长还能讲点什么。他虽然觉得自己比那最易随风倒的妻子要高明得多,而在江部长面前,仍是幼稚可笑的,且不要忙着去开导邹燕了,还是听听江部长的高论吧!
江部长果然发表了新的理论性言谈。
“这是以人性论来代替阶级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彭其这样的人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参加到革命队伍中来的,灵魂深处还是个资产阶级王国,根本不懂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至今还是以资产阶级人性论在指导他的言行。不分好歹的什么‘老革命’,‘可怜的老头子’,‘良心’,‘同情心’,无原则的什么‘感情’,这都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性这东西是很容易叫人上当的,只要你的头脑中没有牢固树立起阶级论的观念,你就很容易被资产阶级人性论俘虏过去。今天的会上到底有几个人看穿了彭其的把戏?有几个人不被他那一番富有感情的言谈所打动?呼口号的时候,开头邹燕喊那一句,有些人没有举手,到后来,全都举手了。我夹在你们中间,不好怎么办,也只得举了半只手。你们看人性这东西厉害不厉害。”他看了看邹燕和范子愚的表情,进一步指出,“范子愚同志,今天的事情暴露了你们造反派一个非常要命的弱点,就是不爱学习,坐不下来,安静不了,只喜欢冲冲杀杀。这样不行。在这场文化大革命当中,谁重视了学习,谁就能较好地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否则,革命胜利了,你还是原样子,甚至于被革命的潮流淘汰。”
“部长,”范子愚一点就明,“我们下一步先搞一段学习,把队伍休整休整,内容就是学习无产阶级阶级论,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您看怎么样?”
“对,”江部长肯定地说,“要把毛主席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语录深入学习一下,最近报纸上不是登载了不少批判刘少奇黑‘修养’的文章吗?黑‘修养’那就是人性论,你们可以把这些大批判文章读一读再联系彭其的讲话进行批判。”
“直接批他呀?”邹燕插问。
“对,批他,就是批他。空军党委最近还来了电话,就要开始斗他了。你们去想想,应该怎么办?”
“我们明天就开始学习和批判。”范子愚说。
“不,明天太迟,思想中了毒,不能过夜,今天晚上就开始。”江部长说。
“有的人可能睡觉了。”邹燕表示担心。
“睡觉了也要喊醒来,”江部长坚持着,“灌了满脑子的毒,睡到床上会胡思乱想的,越想越上当。”
范子愚夫妇领了江部长的指示出去了,江部长独自留在这里,也准备回他的二○九号房间去。临出门以前,他自语了一句:“看看到底是我的斗争哲学厉害,还是你的感情哲学厉害,哼!”
※※※
“……从感情来讲,……”陈镜泉政委在这句话上卡住了,久久没有接上下文,只得绕开这个题目,“不,不讲这些了,讲了也没有用。本来,接到电话的当天——就是昨天下午——我就想跟你谈谈,找你没有找到。昨天晚上,我通宵没有合眼,睡不着啊!”
彭其司令员呆坐在旁边,脸色苍自,眼睛散视,手上的香烟在白白燃烧,白烟灰已有半寸长一截,过了许久,才颤颤抖抖地提出一出问题。
“据你看,电话的意思,就是要把我打倒?”
“只怕……是这样的。”
“罢我的官?”
“唔。”政委痛苦地点头。
“开除我四十年党龄的党籍?”
“要争取保留,一定要争取保留。”
“怎么样才能保留呢?”
“态度要好,你要注意,在会上不能发火,不能讲怪话,千万千万,不要拿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政委苦口婆心地说,“我要尽到我的责任,要对你负责,也是对党负责。我只能站在旁边,客观地对你讲清楚,你要听我的,不听我的会碰鬼。”
“怎么样子才叫态度好呢?把自己臭骂一顿?我是反革命?我是国民党?我是蒋介石?我是王八蛋?”
“不行,不行,不行。”政委连连摆手,“你这个还是怨气,不叫做态度好。你要……你要……”他说不下去了。
“我要怎么样?你讲啊!……快讲啊!”
“你要使他们不费很大的劲,就能把你从这个兵团司令的宝座上……”
“赶下去,是吗?”
政委又是痛苦地一点头。
“那就是讲,我要不等人家屈打就成招,承认我是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地搞‘罢官夺权’,是这样吗?”
“我不好怎么讲了,我不讲了,我再不讲了。”政委苦着脸连连摇头,说完用独手蒙住前额,撑在膝头上。
“不行!”彭司令员又将半截香烟往烟缸里一戳,愤怒地站起来,“那是搞鬼,那是自己骗自己!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当兵打仗出身的,不会搞那一套。要砍要杀,面对面的来,想叫我自己把颈子伸到他们架好了的刀口上去,是痴心妄想。他们有本事就来砍嘛!一不打箍,二不包铁,明摆在这里,大大方方上来嘛!靠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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