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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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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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不是说……”

  “你不要再说了!”她大声嚷了起来,立刻又发现自己嗓门太大,控制着说,“所以你不能到我们家来,你要洗清自己。”

  “不!不是!我是担心人家抓辫子,说我们是你爸爸操纵的御用组织,这对我们大家,对你爸爸,都是很不利的。我是头头,运动结束以前,最好是不到你们家去,免得给大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你冷静地想想吧!不能光是感情用事。”他生怕湘湘不让他说完似的,急急忙忙一口气说下来。

  “你永远也不要到我们家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你们的敌人。”

  “不,湘湘,你不能老是带着一种情绪,要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在大问题上可不能任性啊!你爸爸的问题,咱不能老是那样消极地对待,抱着一种准备挨整的思想,那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他自己主观上不是反党,犯了错误是可以改正的嘛!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毛主席,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你这些大道理不要对我说,去对我爸爸说吧!”

  “如果他愿意听我说的话……”赵大明慷慨地说,“我,现在就去。”说着就站起来。

  “得了吧!”湘湘说,“就凭你当了这几天兵,你懂得多少政治?”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司令员也不见得什么时候都比我们高明。”

  “你当然高明哪!群众领袖,造反头头,英雄好汉,多了不起呀!司令员比得了你?”

  赵大明听得恼火,脸色在变,一时找不出回敬的话来。

  “赵大明,”湘湘不容辩解地说,“要么,你赶快别当那个头头;要么,你就永远不要见我了。”

  “干吗呀?”

  “我不能看着你把我爸爸揪去,像对待胡处长那样,不当人。”

  “光会感情用事。”

  “感情……感情?”湘湘气得发抖,站起来,痴痴地、狠狠地瞪着赵大明,颤抖着说,“你……你……你太没有感情!”一句话说完,眼睛已被泪水糊住了,“怪我自己太蠢,太痴,以感情待人。可是人家……一块木头,一个没有知觉的死人。我就是要感情用事,就是要,谁也没有权利剥夺我对我爸爸的感情。谁要伤害我的感情,我要恨他,我恨,恨他一辈子。我现在全明白了!一切美好的,都是短暂的。当我们的小船遇上顺风的时候,什么人都来了;当海里掀起惊涛骇浪的时候,什么人都走了。人家不是对我们的小船有感情,只是因为他有时需要,有时不需要。我全明白了!有些人是根本没有感情的。”说着,忽地坐下去,捧住脸激烈地抽泣。

  赵大明被这一阵突来的风暴惊呆了,半天没有言语。他有点害怕,他感到苦恼,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他也被湘湘的话触动了心中的感情,一阵热,一阵凉,一阵发麻,一阵昏眩。但那要求在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中改造自己的决心,并没有因感情冲动而改变,很快地,理智恢复了健全,他想以革命者健康的感情推心置腹地劝慰湘湘,说:

  “湘湘,我理解,我也……难过。真是触及灵魂啊!可这还刚刚是个开始,甚至还没有开始呢!我这段时间也经厉了很大的痛苦,你知道吗?就感情而言,我愿意每日每时跟你在一起,但是不能啊!林副主席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也不应该逃脱。触及灵魂是有痛苦的,如果没有痛苦,思想改造不是太容易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文化大革命呢?湘湘,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了,我不能光是任着性子放纵自己那些没有经过改造的、原始状态的、或者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需要啊!所以,我要控制,要理智地看待你、我,还有你爸爸之间的关系。世界上没有超阶级的爱!湘湘,最近一段时间我想过很多很多,我对这场革命已经有了一些认识。我理解,这是通向共产主义的必由之路,为了将来世世代代能过上美好的生活,我们是光荣的吃苦者,是心甘情愿的献身者。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主动改造自己,这是聪明的;被动地让人家来改造,那是愚蠢的。湘湘!我希望我们都能顺利地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一关。我是多么心切呀!”

  湘湘没有停止她的抽泣,赵大明的侃侃而谈不过是一首哀歌的伴奏而已。

  “对于司令员,”大明说下去,“不管我们作为他的亲属也好,革命队伍中的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也好,如果我们是真心实意爱他、尊敬他,我们就要帮助他过好眼前这一关。革命老同志可不像我们青年这样容易接受改造,他们的背上有包袱,他们的改造会比我们更痛苦。我几乎每天每夜都在默默地想,最好是司令员能够主动地、高姿态地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像吴法宪司令员对待群众运动的态度一样。那样该有多好呢!群众满意,自己也不背包袱,轻装上阵,继续革命,对革命,对自己,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湘湘,你劝劝你的爸爸吧!”

  “你是故意装糊徐还是真有那样天真?哪有那么多好人好心肠!那么简单就完了?”

  “不!只能这样,只能相信群众相信党,要不然,问题怎么解决呢?”

  “怎么解决?告诉你们那些造反英雄,把我爸爸抓去,打他个半死,逼着他承认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开除军籍,送去劳改,拉去枪毙。”

  “别说气话,湘湘!”赵大明慷慨激昂地说,“假如到了那一天,你爸爸真是不能够自己教育自己,需要群众运动来帮助他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斗争的前列,不能逃避,不能当老保,不能帮助他坚持错误。不过,这都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好……好……好……”湘湘气得浑身颤抖,吃力地站起来,用一种陌生的和警惕的眼光注视着赵大明,一步步往后面退去,顺手挽住一根小箭竹,喀吧!折断了,一点一点撕成细蔑丝,狠狠地说,“革命家……伪君子……我恨!”她爆发似地大喊,“我恨你!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接着是类似笑声的哭声。

  不迟不早,邹燕从小路上吆喝着走来:

  “喝!这是怎么啦?有了矛盾斗私批修嘛!别这样……”

  湘湘猛一扭头,朝小路上狂奔而去。在她站过的地方,只剩半截撕裂了的小箭竹。

  邹燕被这情景吓呆了,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喃喃自语道:“我不该来?”她通知赵大明说,范子愚要她来找他,头头们开紧急会议。赵大明像没有听见似的,望着那半截小箭竹发痴。

  “你们到底怎么啦?”

  “完了!”大明沉重地说。

  湘湘一路急跑回家,扎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贴着枕头,呜呜地哭泣。

  眼镜片湿了,枕头湿了……

  妈妈已经三次来敲她的房门,她就是不开,独自哼着她的忧愁的歌:小船啊!孤独可怜的小船啊……!

  她没有吃晚饭,连水都没有喝进去一口。天早就黑了,电灯也没有开。她觉得自己的体躯已不属于自己所有,像画框里的人儿——一些线条和颜色。她觉得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一个凄风惨惨的山谷,是狼虎和魔怪出没的地方。她觉得目前整个世界最不幸的人就是她了,人们都对她那样歧视、冷淡,那样的不公平。

  司令员那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在楼道上响起来,接着还能听见他高声嚷嚷,震得走廊两壁嗡嗡作响:

  “打开收音机!快打开收音机!听重要广播。老太婆!快来听啊!”

  接着,收音机响了,唱了一段样板戏以后,便是嘟嘟嘟报时的信号,下面响起了庄严浑厚的《东方红》乐曲。

  “快来呀!有好消息!”司令员还在喊。

  湘湘被这异常的情况吸引了,心中那悲哀的歌暂时停止吟唱,顺手拨响了放在床头边的半导体收音机。

  传出这样一些话来:

  “……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勾结起来,刮起反革命妖风,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向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的人民解放军福州三军部队……发动了新的反扑。……我们正告那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你们把矛头指向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指向革命的领导干部,指向真正支持革命左派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是决没有好下场的!……”在湘湘看来,这算什么好消息呢!全是一样的大喊大叫。她不需要这个,不想从其中找到什么希望和慰藉,也不相信这会给她带来什么力量和信心。她想象中的最好的社论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大概是很难听到的。她需要音乐,一种缠绵的、如歌如诉的,哭泣的、回旋婉转的,悲壮的、汹涌澎湃的,暴戾的、放纵无羁的……她需要感情的寄托。

  她终于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天亮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夜是穿着衣服睡的。

  她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那样折磨自己。为了谁?为了爸爸?为了这个家?为了那已经失去了的人?一概都是枉然。爸爸有那样大的权力,他还保不住自己的安全,你去操心有什么用!这个家,正如陈小炮说的,迟早总得离开,要自己靠自己,维持了今天,维持不了一百年。至于那失去了的人,既然那么容易失去,就一定不是宝贵的。不过,他那体现着男性之美的歌声却总是赶不开。无论坐着,站着,躺着,歌声总是在耳际缭绕,那不曾揭盖的钢琴也经常自动地伴随着歌声响起来。

  “他不体谅我,我也决不饶怒他。决不!”她咬紧牙关一再地发誓。

  这一天,湘湘的爸爸显得很忙碌。走道上脚步声频繁,还有人在跑上跑下,电话铃也不断地响。以前只有在部队有战斗行动的时候才这样。湘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便走出她的小天地。一眼就望见那个大个子高炮连长在楼下走来走去,好像是在等待司令员召见,准备接受任务。办公室里好像有陈政委说话的声音,湘湘溜过去听了听。

  陈政委在说:

  “……你有没有把握呢?现在是运动期间,一举一动都是政治路线问题呀!”

  “我有可靠的消息,”司令员说,“老帅们在京西宾馆跟他们面对面干起来了,到底有人敢说话。你放心,老帅们的意见,毛主席会重视的。你研究了那篇社论吗?运动正在转向。”

  “你的意思是……?”

  “我要抓人,抓反革命。冲击军事机关,盗窃机要文件,该不该抓?”

  “你那样做……”

  “嗨嗨!你不要担心。”接下去是一阵耳语,只有他们自己听见。

  不久,陈政委走了,江部长接踵而来。司令员还在走廊里就开始布置任务:

  “告诉你,我要在文工团抓人,你要做的有三件事:第一,组织一个五人调查组,从明天起进驻文工团,一是查清冲击政治部机关的来龙去脉,二是宣传《人民日报》社论,教育他们以后再不要冲击军事机关了;第二,你叫新闻干事把上次拍的那些照片放大复制一套,贴在俱乐部门口,造一造舆论;第三,你把照片上这些人的名字搞确实,打印一百零七份,晚上十点钟交给高炮连连长。抓紧时间,去吧!”

  江醉章应了声“是”,却迟疑着不走。

  “你还有什么事?”司令员问。

  “我……”江醉章似有难处地欲说不说。

  “不要吞吞吐吐,有困难快讲!”

  “是这么回事,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北京来电话催了,叫我明天亲自送去。这些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副部长,我马上去向他们传达,保证样样落实。”

  “你又写了什么文章?”

  “与运动有关的,中央布置的任务。请您审查一下吧!”

  “我不看,我不看,你去你的。”

  “那我就照这么办了?”

  “可以。”

  “是!”

  江部长走后,大个子连长才被叫上楼来。

  再精明的指挥员也有疏忽的时候。彭司令员没有想到,就在他做出周密部署的同时,有人已把军情刺探了去。

  湘湘听说要在文工团抓人,开始时吃了一惊,接着便是幸灾乐祸,暗暗地想,“早就该抓了,不然,总有一天会把火烧进这个小院里来。让他们足足地吃一回苦头吧!咎由自取,活该!”可是,想来想去,心里总有些不安。她明知那心中的不安是什么原因,却偏要欺骗自己,“决不是为了他,我才不为他着急呢!他无情无义待我,我干吗那样痴心?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把他也抓去吧!我高兴。”

  名单上到底有没有赵大明,这个问题引起了湘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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