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这件事就有鬼,明明是故意设陷阱来害我们的嘛!”
“还要看一看,不要匆忙下结论。陷阱是陷阱,但这个陷阱到底为了什么你还不清楚,是谁设的陷阱你也不知道啊。还要看一看,还要看一看。”
“我们现在有一个问题,”范子愚搓着手说,“如果这黑材料一处理了,批判反动路线的事就基本上完了,下一步还做什么好呢?一百多号人,闲着没事儿干会散掉,有些人已经提出来想回去探亲了。这……”
“探亲可以。你这个头头应该关心群众生活嘛!早去早回,话要讲清楚。下一步干什么……你也不要担心,文化大革命还在批判反动路线阶段呢,后面的斗争还没有开始。你放心,有事做的。你们可以搞点调查研究,我讲了,要调查研究。”他停顿一下又强调说,“调查研究是为了找准目标;找准目标,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我们要不要参加地方上的造反活动呢?”
“参加地方的活动要特别注意,地方情况复杂,你很难搞清楚。与地方群众联系要心中有数,只有对我们有利的我们才干,一般,不要去干,不要同他们搅到一起拔不出脚来。”
“哦!”范子愚突然想起,把膝盖一拍说,“有事做了。我们不是有个李副司令是叛徒吗?我们可以斗他。”
江部长站起来,趿拉趿拉地走动,又摆手,又摇头,表现得很不满意,半天才说:
“斗李康有什么意思!他的情况连档案里都有,死老虎。你呀,你呀,还要锻炼,还要学会动脑筋,这不行,这样不行,一下子,把膝头一拍就想出一个主意来了,这怎么行!文化大革命哪有这么容易的!一只死老虎,躺在路边上,你又是猎狗又是枪,又是冲又是杀,叫叫喊喊,很像个打猎的。真会打猎的不是这个样子,他要认真地去寻找野兽的脚印,要不声不响设好埋伏,然后再放出猎狗。”他最后来到范子愚跟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指头指着他的眼睛说,“要打活的老虎。”
范子愚又吃惊又不明白,傻望着部长的险,好像在问:“活老虎在哪里呢?”
“哈哈哈……!”江部长突然大笑起来,走进卧室提出一双皮鞋来往地下一丢,口里念道,“造反派呀,造反派,造反不容易啊!唉!要造出个成绩来,得要动动脑筋啊!”他一边念着,一边脱了拖鞋换皮鞋,“现在是天翻地覆的时候,有用的人材就在这斗争中涌现啊!我希望你们文工团出几个人材。”
“您要走了吗?”
“要走了,到部里看看。最后我还要跟你谈一个问题。”他穿好鞋,让自己严肃起来,认真地说,“范子愚同志,文工团是个出干部的地方,政治部有好几个部长副部长都当过文工团员和宣传队员,我自己也是文工团员出身,过去搞过一下子文艺评论。我就主张这样,把文工团当作干部学校,只要我在这里当部长,我就要这样做。现在是锻炼人的好机会,要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里游泳,争取游过河去。好好干吧!”
范子愚深深懂得江部长的意思,这等于是告诉他,如果在革命造反中表现出色,他就可以不当那个龙套演员,而成为一个大有希望的革命接班人了。这在过去,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啊!江部长的关怀使他深受感动,他看到了远处的曙光,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颤颤抖抖地站起来说道:
“我一定牢牢记住您的指示。”
“不,要记住毛主席的指示,最高指示,一切以最高指示为标准。”
“那当然。”
“我们一起走吧?”部长拉开房门。
“好。”
“等等,”他又把房门关上,最后叮嘱范子愚说,“你回去,他们要问你谈了些什么,你就说,我通知你派代表来处理黑材料问题,其他不要讲。懂得吗?对谁也不要讲,没有好处,阶级斗争复杂。”
“是!我一定。”
“不过……”江部长沉吟着,“那个赵……赵什么?”
“赵大明。”
“对,那个小赵,我倒是很想找他谈一谈。呃……算了,你不要跟他讲,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说完拉开了房门。
他们走出招待所,一路上谈些关于样板戏的问题。江部长大发议论,他认为《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演得最好,对立面的刁德一也相当不错,那是个人材。范子愚也附和着他加油添醋,个别的时候还来一个表演动作,引得错身走过去的军官和战士回过头来看看他们的背影。
江部长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指着围墙和水沟说:“你看你看,红海洋变成这样了。”
范子愚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不仅是围墙,所有建筑物的墙壁,一夜之间都变成红的了。昨夜大雨横飞,那用红土写在墙壁上和宣传牌上的语录和标语,都被洗得泪流满面,有的干脆红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路面上、墙脚下、水沟里,凡是水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片通红。尤其是大操场,因没有用完的红土堆放在那里,一场大雨洗来,冲得全场都是。整个军营变成红的了。
前面走来了几个人,一路看看停停在争论着什么。从走路的姿势来看,前面的一个就是那位管理处的胡处长,后面的是几个年轻干事。
渐渐听得到他们的讲话内容了。
一个宣传部的干事说:“您看,您看,成什么样子了。”
“您看,连水沟都是红的。”另一名干事说。
“你们看操场。”
“哈哈哈哈……!”胡处长大笑起来,“这就好了,太好了!你们不是要红海洋吗?这还不红?又省得费劲,不要你们去一笔一笔涂了。好!红海洋,好!”
“您对红海洋活动怎么是这个态度?”有一个干事气愤地责问。
“什么态度?我的态度还不好啊?两大卡车,你们用都用不完。天要作怪,怪我?又不是我把它洗掉的。你们快点给我洗掉,谁写上去的谁给我洗,趁着没有干。房子是我管的,我管的这些房子都不许把墙搞脏了。你们看这还像个军营吗?成了个马桶铺,到处都是红的。娘卖X的!这些年也不打仗了,当兵的连屁也不懂,营房搞成红的,还怕敌人找不到目标?你们快点给我洗干净!谁画上去的谁给我洗。”
“要用油漆就不会搞成这样了。”一个干事说。
“油漆,那更不得了。写上去了你来刮?你刮得掉?”
“您怎么老是想到要刮掉呢?”
“你晓得屁!这样的时兴我见得多了,一阵风一吹,就是一个新花样,过几天又要擦屁股。你当了几年兵?你晓得什么?趁早,快给我洗干净。”
江部长和范子愚走过来了。早就气得脸都涨红了的江部长强忍住气,走过来搭话:
“怎么啦,胡处长?”
“你还问我?搞些个鬼,红海洋绿海洋,你看看,搞得个营区像个马桶铺。”
“是你要用红土才搞成这样的。”江部长也不客气了。
“我?我早就反对你们搞这些鬼。”
“你怎么对群众热爱毛主席的行动抱这样的态度?你是个老同志,要像个老同志的样子嘛!给年轻人一些什么影响?”江醉章发火了,用指头把眼镜往上捅了一下,“不管多老的资格,也没有特权反对毛主席嘛!”
胡连生气得满脸通红,那块伤疤红得发紫了,嘴唇嗫嚅了半天没有能说出话来,他取下军帽往手掌上一拍,终于出声了,跺着脚大骂江醉章:
“娘卖X的!江醉章你这个畜生!你当了几年兵?老子在浏阳搞共产的时候,你还在夹尿片!你娘卖X的不晓得天高地厚,读了几句臭书来管教我,你晓得什么叫革命?天下是怎么来的?你当了几年文化教员就教出一个天下来了?我不怕你,你把大帽子扣到我头上来,以为我是你的部下?你还差一截。口口声声拿毛主席来吓我,你看见过毛主席没有?老子在浏阳搞共产就跟毛主席在一起。毛主席也是一个人,不是个菩萨,你们如今把他当成菩萨来敬,早请示,晚汇报,像念经一样,这哪里是共产党!好好的一个党,好好的一支军队,都是被你这一号的臭笔杆子搞坏了。一天吃饱了不做点好事,专门搞鬼,专门害人!江醉章,你莫得意,总有一天你娘卖X的会过不得关的。这些坏事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你专门拿你那点臭文章到北京去骗人!混得过今天混不过明天,红军还没有死绝,总有一天会要对你们这些家伙再来一次浏阳共产的。老子到八十岁还要当兵,如今没有土豪打了,就打你们这些家伙。你扯起耳朵听着!赶快替我把这墙上的红泥巴洗掉,你不洗,下回打土豪跟你算总账!”
“疯子!疯子!”范子愚气愤地骂道。
“嗯,不是疯子,”江醉章阴险地咬着牙说,“这是阶级斗争。”他对那几名干事挥挥手,“不要跟他讲了,有什么好讲的!回去!”
干事们无话地离开了。
江醉章恶狠狠地向胡连生瞪了一眼,甩开大步,气冲冲地朝政治部大门走去。范子愚跟上一步说:
“他怎么这么放肆?”
“背后有人,有人给他撑腰嘛!”
“要扫掉他一点反革命气焰。”范子愚试探地说。
“唔。”已经走近大门,该分手了,江醉章回过头来说,“明天就有一个公审大会,会通知你们参加的,你去听听就知道了,那些判刑的反革命分子,言论还不如胡连生的恶毒。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兵团的阶级斗争在哪里吗?这就是阶级斗争的烟囱,找到了烟囱就找到了灶——他背后有人。”
范子愚“哦”了一声。
胡处长还在原地摔打着军帽,骂声未已:
“娘卖X的!老子不怕,砍掉脑壳碗大一个疤!”
第八章 公审大会
空四兵团直属队今天在大操场召开公审大会,通知的开会时间是下午两点半,除留下值班和值勤的人员以外,其他人一个也不准缺席。
从两点一刻开始,队伍从各条主要道路上开来。每一支队伍的前面都由一名大个子兵举着一块毛主席像牌引路,跟着像牌的是密集的语录牌。此外,每人还有一块忠字牌,与军用水壶交叉斜挎在身上,走起路来,那忠字牌有节律地发出啪啪啪的响声。
位于大操场一边的露天舞台经过了一番布置:眉檐上写着“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红底黄字标语。侧联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分列两边。红色金丝绒的中幕上挂着巨大的毛主席画像。惟有能表明大会性质的,是用绳子穿白纸写黑字的那块横联,简单写了四个字:“公审大会”。
军队开会是最准时的,两(原文为“七”,似误。——校者注)点二十八分,司令员、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工程部长、后勤部长等主要首长从休息室走出来,按职务等级在主席台上就坐。主席台上的阵营如此整齐,这是不常有的,可见对这次大会的重视。怎么能不重视呢?这是一次捍卫毛泽东思想、严惩阶级敌人的大会呀!此类事情上面抓得很紧,要求很严,谁也不能怠慢。
政治部主任宣布开会。全场起立唱《东方红》,由于这位主任从来没有学过音乐,调子没有定好,拍子也打得太不高明,因而唱得很混乱,但都很认真。唱完歌以后便是敬祝那一套,然后才由陈镜泉政委简短地讲了几句关于大会意义的话。公审开始了,兵团军事法院院长走上台来,手里拿着一大叠子材料。他首先威严地喊了一声:
“把罪犯带上来!”
喊声刚落,一队全副武装的战士每人押一个罪犯从化妆室走出来,在台口下面站了一横排,点点数,整整十名。
这时候,台下吼声四起: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谁反对林副主席就打倒谁!”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
“……”
罪犯们在挥舞着拳头的怒吼声中低头站着,面孔看不清楚。每人胸前挂着一块硬纸牌,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犯罪性质,除了一人写着“行凶犯”以外,其他全部是“反革命犯”。他们在被捕以前都是军人,其中多数穿的是战士服,少数穿着军官服。帽徽和领章当然早就摘除了,一律不戴帽子,有的还剃了光头。
法院院长开始宣读他们的罪状,他呆板地念道:
“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兆武,男,现年十九岁,家庭出身贫农,一九六六年三月入伍。张犯思想极端反动,一贯拒绝学习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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