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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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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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部长给我打电话了。”他特意把我字说得很重,“他对我们很关心,这么早,要我到他住的地方去,你们想想……”头头们好像都比他迟钝。

  “这还不知道?肯定是支持我们。谈话不便在办公室,所以把我叫到他住的地方去。怎么样?是不是这样?”

  有人点头。

  “有他的支持就好办了。”范子愚滔滔不绝地说,“反动路线的时候,他住在北京写文章,家里的事没有过问。最近又刚从北京回来不久,所有阴谋诡计他肯定没有插手。从他的文章看得出他的立场、观点和态度,他肯定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有了他的支持,我们的黑材料不怕不能到手;有了他的支持,就等于是有了中央的支持,懂吗?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我们怎么没有想到他呢?笨蛋!笨蛋!”他捶着自己的脑袋,“现在这年头,头脑可要灵活点才行啊!”

  头头们嘀咕了几句,估计范子愚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

  “你们在家里等着,”范子愚把风纪扣扣好,又忙着去找帽子,“江部长找我谈话的事暂时不要讲出去。”他戴好军帽,正了正,“我走了,告诉邹燕给我留两个馒头。”

  江部长的家本来是在校官住宅区,那里有一套包括厨房、卫生间、储藏室和三间住房的房子,条件相当不错,他的家属都住在那里。他自己则因经常要写文章,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便在兵团高干招待所长期占用了一套房间,外间用以写作和接待来访客人,里间是卧室。一般情况下,凡因公事要见他都不能到招待所去,只有朋友来访才是例外。他那套房间是装有电话的,有时他懒得到机关上班,便通过那部电话机指导工作。但电话也只能由他打出去,宣传部的人想摇电话来找他是做不到的,因为他不把号码告诉他们。他为了自己能用较多的精力来写文章,特意把一般的权力下放给一位副部长,日常事务都由副部长处理了。如若不是感到闲极无聊,他是不回家去的,每日三餐都在招待所吃,因为是高干招待所,伙食相当不错。他就是这样来安排他的工作和生活的。

  范子愚来到快出营门的地方,拐弯上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绿林中走了一段幽路,便到了高干招待所。大概目前没有什么要人住在里面,门卫并不森严,只有个值班的战士随便问了问就让他进去了。他按照江部长在电话里面告诉他的房间号码,上到二楼,在令人迷惑的走廊里转了好一阵,才在靠东头的一个角上找到了二○九号房间。他轻轻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拖鞋踏在地板上的响声,心有点怦怦跳。

  门开了。

  “哈哈!这个地方不好找吧?”江部长张口笑着,刚咬的一口面包还衔在嘴里。

  范子愚站在门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

  “进来进来,我知道你没有吃早餐,给你准备了一份,你进来,洗脸没有?”江部长平易近人,非常好客。

  范子愚本是没有洗脸的,怕说出来难为情,便将就着说:“洗了。”

  “这里伙食还可以,今天吃的西餐,牛奶、面包、煎鸡蛋。鸡蛋是溏心的,你注意啊,不要流到身上了。吃吧!吃吧!”他指着茶几上的那份食物,脚上的拖鞋趿拉趿拉地响,“住在这里不错,饭是送进房间来的。”又催一次,“吃吧!牛奶快凉了。”这位江部长看来在生活小节方面不怎么检点,从外表看不出他有很高的才华,笑起来果真如陈小炮描绘的那样,张着大嘴,门牙很长,不过说他像鳄鱼是有点丑化。他个子不算高,按照美术家的人体解剖学的比例来看,头显得长一点,加上现在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没有来得及梳理,蓬松高竖,更有一种头重脚轻之感。他吃东西是不大斯文的,大口大口地吞嚼,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声。

  江部长热情亲切的接待使范子愚受了感动,微笑一下,端起了牛奶杯子。才喝了一口,江部长突然问道:

  “你会摆弄录音机吗?”

  范子愚咬了一大口面包,不能说话,点了点头。

  “诺,桌上有部录音机,”江部长努努嘴说,“你去把它打开来放吧,边听边吃。”

  范子愚一见录音机,心中不免生起了疑虑,这位不测深浅的江部长到底为什么要搞这次意外的接见呢?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范子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录音机接上了电源。指示灯亮了,磁带盘转动起来了,昨天在政治部大院门口示威的各种声响在录音机的喇叭里再现。

  “哈哈哈哈!”江部长大笑道,“没有估计到吧,有人给你们录音了。听,听,自己听听自己过去的言论,有时候会感到害臊的。”

  范子愚一边吃一边听,并不感到害臊,却为自己能够组织起一场声势如此浩大的示威而感到自豪。他以十分激动的心情听着,听着……

  “停!”江部长做了个手势叫范子愚把录音机停住说,“这一段广播讲话的稿子是谁写的?”

  范子愚不屑一谈地笑笑说:

  “这个,不是我们造反派的文风,温文尔雅,书生气十足。”

  “是谁起草的?”江部长钉着问。

  “赵大明,就是那个唱歌的小赵。人倒是挺实在的,只是有点文质彬彬,学生腔。”

  “不!”江部长认真地说,“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他这个不叫学生腔,这是讲究政策和策略。这个小伙子看来倒是个人材,敢于独立思考,不随大流,自己有自己的斗争风格,这就不错嘛!”江部长对赵大明的一番夸奖,使范子愚很难堪,无言以对。

  “他的立场是不是坚定的?”部长问。

  “这……”范子愚边想边说,“当然,斗争还没有到最困难的时候,不过,从昨天的表现看来,赵大明是很突出的,在危险关头,他敢于挺身而出。”

  “哦!”江部长明白了,“昨天被抓的就是他吧?”

  “对,是他,他表现得很英勇。”

  “唔,好,你继续往下听吧!”

  磁带盘又转动起来,下面是一片声嘶力竭的口号声,这正是范子愚的杰作。

  “你觉得怎么样?”江部长又问,“是前面那种温文尔雅好些呢,还是像这样连唬带骂的好?”

  范子愚当然知道江部长的意思,惭愧地笑一笑,低下头去。

  “好了!”部长说,“把录音机关了吧!”

  范子愚被江部长驱使着,被动地干这干那,心中却一点也不明白今天的接见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关了录音机继续吃饭,眼睛留神着江部长的一举一动。

  江部长好像忘记了房间里还有客人,只顾埋头吃他的面包和鸡蛋。吃完了,又趿拉着拖鞋走进卫生间去抹了一下嘴巴,出来时嘴上已经衔着香烟了。他往沙发里一坐,脸上是一派悠闲和舒适的表情。范子愚愈加觉得不安,匆匆忙忙把早点吃完了,像等待审讯的囚犯一样,老老实实地呆着。

  “你们昨天是怎么搞的!”江部长终于开口,以责备的口吻说,“怎么不事先给我打个招呼?”

  “我们没有想到……”

  “这样做很被动。”部长指出,“你看,东西没有拿到手,反而落进圈套,损伤了士气。”

  “是的,我们没有经验。”

  “像这样的小事,跟我讲一声就行了嘛!反动路线整了群众的那些材料,应该退给你们嘛!这不是一个对你们怎么样的问题,这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是个路线问题嘛!”

  “有些人可不这样看,死死抱住那点黑材料,准备秋后算账呢!”

  “你也不要把人家都看成是那样,路线觉悟,提高要有个过程嘛!我已经同两个副部长讲了,把黑材料给你们,他们也都同意。”

  “真的?”范子愚高兴得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你们约个时间,派两个代表去处理。”

  “哎呀!要是早点请示江部长就好了!”

  “不过,”江部长顺着他自己的话题说下去,“有些群众之间互相检举揭发的材料不能拿回去,就在宣传部当面烧掉。那些材料会造成群众之间的矛盾,不利于团结对敌。”

  “这我……”范子愚迟疑地说,“回去找他们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革命造反派要有点气量。”

  “保皇狗太可恨了!”范子愚咬牙切齿地说。

  “这不行,你这个不行。”江部长很不满意地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干革命不要政策不讲策略还行?以后再不要讲保皇狗了,要讲究策略,团结的人越多越好。你们是军内造反派,是解放军,不要跟那些学生一样,要提高点斗争水平。你是头头,尤其要注意。”

  新兴革命家范子愚自从开始造反以来,还没有对任何一种批评意见点过头,今天在江部长这里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了,忙说:“以后一定注意。”

  江部长又点燃一支香烟。

  “你抽烟的吗?”他问。

  “不会。哦,也会一点,演戏的时候有时需要抽烟。”

  “那就抽一根吧!”他扔过一支烟来,“我是少不得烟的,写起文章来,熏一熏思路开阔。”部长说着,把打火机伸到对面来,范子愚连忙起身接住。

  “您的文章我们都学习了。”范子愚吸了一口烟说。

  “唔。”江部长跷着二郎腿,衔着烟,望着窗户外面,“你们要看一看,那不是我个人的见解,是中央的精神,知道吗?”

  “是。”

  “你们哪,”部长弹一弹烟灰,“要把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意义搞清楚。你不要以为你们清楚了,没有清楚,没有。你们要想想问题,少搞点冲冲杀杀,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来冲,再来杀。”

  “部长,”范子愚大胆地问,“您说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深刻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个,我不能随便解释,你们自己去理解。要认真学一学林副主席写的《再版前言》,不是说把文字读懂了就行,那很容易。真要弄懂,必须搞清整篇文章的内在含义,要联系党的历史,近十年来的阶级斗争实际,才能领悟。”

  “我们平常太不注意学习了。”

  “是的,这就是你们的毛病,以后要克服,不学习就没有方向,只知道瞎闯。”

  范子愚不断点头,在认真地思考着江部长的话,他感到这些话是有很高水平的,也许他能写出那样的高水平文章,就是基于他的深刻认识。但是,自己要怎样才能提高认识,使造反具备新的水平呢?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难懂得代数的意义一样。

  “还要把批判反动路线的意义搞清楚。”江部长好像是在回忆他预先准备好的谈话内容,不是望窗户,就是望墙壁,头总是偏到一边昂着向上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你以为就是为了批判而批判?批判不是目的,要通过批判解除群众的负担,调动革命积极性,目的还是为了下一步的斗争。你们提出什么要严惩工作组的组长,这有什么意义?出出气,是吗?气量太小了!革命造反,是严肃的事情,是政治。搞政治要有点政治家的胸怀。你首先要把这场斗争的意义搞清楚。这个斗争,在军队跟在地方,又一样,又不完全一样。这些,你们都要弄清楚。”

  “可是我们这水平很难弄清楚啊。”

  “不要紧嘛,多注意学习,实在不懂了就问一问。”

  “我们就问您好了。”

  “唔。我是支持你们的,我是支持你们的。”

  “您就当我们的顾问吧!”

  “哎,”部长连连摆手,“不要这样搞,这个牌子不要,你回去也不要向你们那些人宣传,你自己弄不清楚了,来问问我就行了。你要记住,这也是策略,懂得吗?”

  “懂了。”

  有人敲门,范子愚起身把门拉开。进来的是招待所的服务员,她抱歉地笑笑,将两份早餐餐具收走。

  “你够了没有?”江部长问范子愚。

  “够了。”

  “不够再来一份。”

  “够了够了。”

  服务员走了,谈话继续进行。

  “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搞阶级斗争要有复杂的头脑。”江部长又说,“不要以为解放军里都很干净,一样有阶级斗争,这个地方斗起来比地方上还厉害,不要想得太天真了。”

  “我们兵团……”范子愚试探地问,“怎么样啊?”

  “这要靠你们自己去调查研究了,我不能包办代替。”

  “昨天这件事就有鬼,明明是故意设陷阱来害我们的嘛!”

  “还要看一看,不要匆忙下结论。陷阱是陷阱,但这个陷阱到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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