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壮士也。方辱我时,宁不能死?死之无名,故忍而就此。」
项王亡将钟离末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败,末亡归信。汉怨末,闻在楚,诏楚捕之。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有变告信欲反,书闻,上患之。用陈平谋,伪游于云梦者,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末谒上,上必喜,亡患。」信见末计事,末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末在。公若欲捕我处媚汉,吾今死,公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于陈。高祖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信。至雒阳,赦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称疾不朝从。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趋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如公何如?」曰:「如臣,多多益办耳。」上笑曰:「多多益办,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后陈豨为代相监边,辞信,信挈其手,与步于庭数匝,仰天而叹曰:「子可与言乎?吾欲与子有言。」豨因曰:「唯将军命。」信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反,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信之,曰:「谨奉教!」
汉十年,豨果反,高帝自将而往,信称病不从。阴使人之豨所,而与家臣谋,夜诈赦诸官徒奴,欲发兵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书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破,群臣皆贺。相国给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不用蒯通计,反为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破豨归,至,闻信死,且喜且哀之,问曰:「信死亦何言?」吕后道其语。高祖曰:「此齐辩士蒯通也。」召欲亨之。通至自说,释弗诛。语在《通传》。
彭越字仲,昌邑人也。常渔巨野泽中,为盗。陈胜起,或谓越曰:「豪桀相立畔秦,仲可效之。越曰:「两龙方斗,且待之。」
居岁余,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越,「请仲为长」,越谢不愿也。少年强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时,后会者斩。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强以为长。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皆笑曰:「何至是!请后不敢。」于是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令徒属。徒属皆惊,畏越,不敢仰视。乃行略也,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
沛公之从砀北击昌邑,越助之。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越亦将其众居巨野泽中,收魏败散卒。项籍入关,王诸侯,还归,越众万余人无所属。齐王田荣叛项王,汉乃使人赐越将军印,使下济阴以击楚。楚令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汉二年春,与魏豹及诸侯东击楚,越将其兵三万余人,归汉外黄。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余城,欲急立魏后。今西魏王豹,魏咎从弟,真魏也。」乃拜越为魏相国,擅将兵,略定梁地。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越皆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汉三年,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粮于梁地。项王与汉王相距荥阳,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东收越所下城邑,皆复为楚。越将其兵北走穀城。项王南走阳夏,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粟十余万斛,以给汉食。
汉王败,使使召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奈何?」留侯曰:「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亡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今取睢阳以北至穀城,皆许以王彭越。」又言所以许韩信。语在《高纪》。于是汉王发使使越,如留侯策。使者至,越乃引兵会垓下。项籍死,立越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陈。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之。至邯郸,征兵梁。梁王称病,使使将兵诣邯郸。高帝怒,使人让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即为禽,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病。梁太仆有罪,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于是上使使掩捕梁王,囚之雒阳。有司治反形已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徙蜀青衣。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东,欲之雒阳,道见越。越为吕后泣涕,自言亡罪,愿处故昌邑。吕后许诺,诏与俱东。至雒阳,吕后言上曰:「彭越壮士也,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吕后令其舍人告越复谋反。廷尉奏请,遂夷越宗族。
黥布,六人也,姓英氏。少时客相之,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人有闻者,共戏笑之。布以论输骊山,骊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耦,亡之江中为群盗。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其众数千人。番君以女妻之。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引兵而东。闻项梁定会稽,西度淮,布以兵属梁。梁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项梁闻陈涉死,立楚怀王,以布为当阳君。项梁败死,怀王与布及诸侯将皆聚彭城。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怀王。怀王使宋义为上将军,项籍与布皆属之,北救赵。及籍杀宋义河上,自立为上将军,使布先涉河,击秦军,数有利。籍乃悉引兵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楚兵常胜,功冠诸侯安,诸侯兵皆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坑章邯秦卒二十余万人。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遂得入。至感阳,布为前锋。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尊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令布击之。布使将追杀之郴。
齐王田荣叛楚,项王往击齐,征兵九江,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谯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布,又多其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汉王与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者。」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使之发兵背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万全。」随何曰:「臣请使之。」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为使。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市,以明背汉而与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项王代齐,身负版筑,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扫淮南之众,日夜会战彭城下。今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阴拱而观其孰胜。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然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明约而杀义帝也。然而楚王特以战胜自强。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能解,故楚兵不足罢也。使楚兵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或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发兵而背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杖剑而归汉王,汉王必裂地而分大王,又况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愿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叛楚与汉,未敢泄。
楚使者在,方急责布发兵,随何直入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独可遂杀楚使,毋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数。」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数月,龙且攻淮南,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项王击之,故间行与随何俱归汉。至,汉王方踞床洗,而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张御食饮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于是乃使人之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成皋。
四年秋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布使人之九江,得数县。五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垓下。
项籍死,上置酒对众折随何曰:「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哉!」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曰:「不能。」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数万、骑五千也。然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图子之功。」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焉。
六年,朝陈。七年,朝雒阳。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夏,汉诛梁王彭越,盛其醢以遍赐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帝郡警急。
布有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王怒曰:「女安从知之?」具道,王疑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上变事,乘传诣长字。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上以其书语萧相国,萧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
反书闻,上乃赦赫,以为将军。召诸侯问:「布反,为之奈何?」皆曰:「发兵坑竖子耳,何能为!」汝阴侯滕公以问其客薛公,薛公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薛公曰:「前年杀彭越,往年杀韩信,三人皆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其人有筹策,可问。」上乃见问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负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薛公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字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字出?」薛公曰:「出下计」。上曰:「胡为废上计而出下计?」薛公曰:「布故骊山之徒也,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