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角落里,使他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古物。他想到他的图画:从棚屋里走出来的衣衫褴褛的矿工,他们的在垃圾上弯着腰的妻子,以及布拉邦特的锄地者和播种者。他怀疑他所描绘的卑贱的穷人的画,能否在这个伟大的艺术之宫中得到出售的机会。
似乎很不可能。
他站着凝视莫夫的一幅羊头,笨头笨脑地赞赏不已。在版画柜后面悄声谈天的职员们对他的衣服和姿态望了一眼,不屑再去问他是否想要什么画。特斯蒂格在观摩陈列室内布置展览会,这时候走下楼梯,进入大厅。文森特没有瞧见他。特斯蒂格站在台阶底层,打量着他的从前的职员。他看到的是:剪得短辕的头发,满脸的红短须,庄稼汉穿的靴子,工人穿的上衣——~钮扣一直扣到颈部,里面没有打颌结,腋下挟着乱糟糟的包裹。文森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相,这一切在这个精雅的画廊里是多么显眼触目。
“哎呀,文森特,”特斯蒂格说,从地毯上走过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看到你在欣赏我们的图画。”
文森特转过身来。“是呀,这些画很好,是吗?你好,特斯蒂格先生。家父家母嘱我向你问候。”
两人握手,跨越了八年的无法架桥的裂路。
“你的气色很好,先生。甚至比我最后看见你的时候更好。”
“啊,是呀,我万事如意,文森特。愈活愈年轻了。请上楼到我的办公室去吧。”
文森特跟着他走上宽阔的楼梯,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因为两眼无法离开墙上的画。自从他和泰奥在布鲁塞尔耽过一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好画。他眼花缭乱。特斯蒂格打开办公室的门,点头清文森特进去。
“请坐,文森特,”他说。
文森特一直盯着韦森布吕赫的一幅画,这个画家的作品他以前没有见过。他坐下,放下包裹,又捡起来,递到特斯蒂格的擦得晶光闪亮的写字桌上。
“蒙你惠借的书我带回来了,特斯蒂格先生。”
他打开包裹.把一件衬衫和一双袜子推向一旁,取出一套吨炭画练习》,放在桌上。
“我曾用功地临摹过这些画,你把这些画借给我,真帮了我一个大忙呀。”
“给我看看你临摹的作品,”特斯蒂格说,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
文森特不经意地在一堆纸里摸着,藏过数张他在博里纳日的最早摹作。特斯蒂格问声不响。文森特很快地拿出他在埃顿时候的第二批作品。这些作品只引起了偶而的几声“嗯,嗯”。
文森特于是拿出了第三批,这些是他动身前不久画的。特斯蒂格感到兴趣。
“那线条好,”他说了一声。“我喜欢这阴影,”又加了一句。“你差不多学到了。”
“我自己觉得还不坏。”文森特说。
他收起这难纸,朝特斯蒂格转过身去,想听听他的判断。
“不错,文森特,”这个年纪较大的人说,一面把他的又长又瘦的手平放在桌上,手指微微翘着。“你有一点点进步。不多,不过是一点点。看到你的第一批作品,我感到害怕……你的画至少显示出你曾经下过苦功。”
“就这些吗?仅仅是下过苦功?没有才气。”
他知道不应该提那个问题,但他熬不住。
“谈到这一点是不是太早了吧,文森特?”
“也许是的。我还带了几张速写原稿。你想看看吗?”
“很高兴。”
文森特摊开几张矿工和农人的速写。可怕的沉默立刻降临,这种沉默在荷兰闻名全国,它已经对成百上千个作品不高明的青年艺术家们透露了无可争辩的预见。特斯蒂格看完了全部速写,嘴里连“嗯”一声也没有。文森特感到气馁。特斯蒂格朝后靠去,眺望窗外,眼光越过普拉茨广场,瞧着湖里的天鹅。文森特凭他的经验知道,要不是他先开口这种沉默将会永远继续下去。
“你看究竟有进步吗,特斯蒂格先生?”他问。“你看我的布拉邦特速写比博里纳日的好一点吧?”
“是的,”特斯蒂格回答,眼睛从窗外的风景转过来。“有一点。但是并不好。有些是完全错误的。就是这样,我不能信口开河。我想你最好再临摹一个时期。你不必急于创作。你必须较好地掌握一些基本功,然后再写生。”
“我想来海牙学习。你认为这个想法好吗,先生产特斯蒂格不想对文森特承担任何责任。他认为整个事情显得荒诞不经。
“海牙是个好地方,”他说,“我们有良好的美术馆和许多青年艺术家。不过,它是不是比安特卫普、巴黎或布鲁塞尔更好,我可不敢说。”
文森特告辞,还没有完全垂头丧气。特斯蒂格看到了某些进步,他是全荷兰最有批评眼光的人。至少他没有止步不前。他知道他的写生还不是那应该有的模样儿,但是他相信,只要长时期地努力画下去,结果一定会好起来的。
海牙也许是全欧最干净最优美的城市。它具有真正的荷兰风貌:简单、朴素和美丽。清净的街道两分排着鲜花盛开的树木,房屋是用经过精心挑拣的匀整的砖砌成,屋前带一个收拾得可爱的小花园,园中玫瑰和天竺葵吐艳。没有贫民窟、棚户区或有碍观瞻的地方,城内的一切都保持着荷兰的有效率的刻苦精神。
许多年前,海牙以翔作为它的正式标志。从那时以来,城市人口大幅度地增长。
文森特直等到第二天才去尤尔布门街一百九十八号莫夫家拜访莫夫。莫夫的岳母是威廉·卡本特斯的闺女、安娜·科妮莉妞的妹妹,由于亲戚的关系,文森特受到热情的款待。
莫夫身强力壮,肩膀倾斜但宽阔,前胸很大。他的头颅就象特斯蒂格和几·高家族的大多数人一样,与五官比较起来,在外貌上是更为重要的因素。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多少有点感伤的神情;一根笔挺的高鼻,从眉毛处毫不倾斜地直落而下Z天庭饱满;两耳子伏;淡灰色的胡须遮掩着他的完美的卵形脸庞。他的头发分路开在极右边,一绺浓发技在头盖上,覆在额前。
莫夫精力充沛,但他决不滥用他的精力。他在作画感到疲惫的时候,坚持不停,精疲力尽的时候,再多画几笔,到那时候,他就会恢复体力,就能继续画下去。
“叶特不在家,文森特,”莫夫说。“我们到工作室去,好吗?我想,在那儿我们会感到更舒服点。”
“是呀,走吧。”他急切地想看看工作室。
莫夫领他出去,到花园里的宽大的木筑工作室去。门就在住屋旁不远,但也有一段路。
花园四周围着篱笆,使莫夫的工作完全受不到外界的干扰。
文森特一踏进工作室,一股烟草、老烟斗和清漆的香味扑鼻而来。工作室很大,厚厚的德文特地毯上到处立着有画的画架。墙上挂满了习作;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桌子,桌前铺着一块小的波斯地毯。北墙一半是窗。书籍到处乱扔,凡是可利用的平面上,都可找到画具。尽管工作室充实而有生气,文森特仍能感觉到莫夫性格上的杂乱无章的特点,这种杂乱统治了这个地方。
家族间寒暄问好只占据了几秒钟的时间,他们立刻转入了两个人都十分关切的、世界上的唯一话题。莫夫有一阵子一直回避别的画家(他始终认为一个人能画,也能谈论画,但他自己却不能够),一心想着他的新计划——一幅色调低沉的、景物模糊的暮景。他没有限文森特讨论这幅作品,而只是滔滔不绝地自顾自讲。
莫夫太太回来了,坚留文森特吃晚饭。在愉快的晚饭后,他坐在火炉前跟孩子们聊天,一面在想,如果他也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一个爱他和相信他的妻子,孩子们围着他,用父亲这个简单的称呼来宣布他是皇帝和上帝,那该多好呀。难道这幸福的一天,永远不会来临吗?
不多一会儿,两人又回到了工作室,不停地往烟斗里塞烟草。文森特拿出他临摹的作品。
莫夫以职业画家的敏锐眼光,迅速地看了一遍。
“作为练习来说,画得不坏,”他说,“不过有什么重要性呢?”
“重要性?我不……。
“你只是在临摹,文森特,象个小学生一样,而真正的创造却早已经由别人做到了。”
“我想临摹也许能使我增长对事物的感觉能力。”
“废话,倘若你要创造,就去写生,别模仿。你有自己画的速写吗?”
文森特想起了特斯蒂格对他的原作所讲的话。他盘算着是否要给莫夫看。他到海牙来,是想拜莫夫为师的。如果他所能拿出的不过是蹩脚的作品……
“有,”他答道,“我一直在作人物练习。”
“好!”
“我画过几张博里纳日矿工和布拉邦特庄稼汉的速写。画得不好,但……”
“不要紧,”莫夫说。“让我看看。你一定抓住了某些真实的精神吧。”
文森特把他的速写铺开,心里怦怦直跳。莫夫坐下,左手持将一大缓头发,再三地把平。
他的淡灰色的胡须后面发出嘻嘻的笑声。有一次他的手插入发间,停留在这片丛林中,对文森特投去一个迅疾的不赞成的眼色。一会儿后,他拿了一张劳动者的习作,举起放在他自己的为一幅新作而画的人物轮廓草图的旁边。
“现在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画错了!”地嚷着。
他拿起一支绘画铅笔,改一下受光部分,迅速地加几笔,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文森特的速写。
“那样就好一点了,”他说,往后退了几步。“现在这个穷光蛋看上去就象真的了。”
他走到文森特身旁,把手搁在表弟的肩上。“一切都很好,”他优“你入门了。你的速写虽然幼稚,但很真实,具有某种我以前不常见到的活力和节奏感。把你的临摹书扔掉吧,文森特;买一只画箱。您越快开始作色彩画,对你越有好处、现在价的画只有百分之五十是坏的,继续画下去,会有进步的。”
文森特以为这是一个吉利的兆头。
“我想到海牙来住,莫夫表兄,”他说,“并继续我的绘画。你能否有时候给我一点帮助呢?我需要象你这样的人帮助。只需要不多的帮助,就象今天下午把你的习作给我看看那样。
每一个青年艺术家都需要一个老师,莫夫表兄,如果你能答应让我在你的指导下学习,我将十分感谢你。”
莫夫谨慎地瞧瞧他工作室里还没有完成的全部作品。在不作画的零星时间里,他喜欢跟他的家人在一起度过。他把文森特投进来的热情的赞美气氛打消了,气氛中出现了退却。文森特一向对人们态度的转变很敏感,立刻觉察到了。
“我是一个忙人,文森特,”莫夫说,“我很少有时间帮助别人。一个艺术家不得不自私,他必须警卫着他工作时间的每一分钟,我怕不可能有很多时间来教你。”
“我不敢给你添很多麻烦,”文森特说。“只要求有时候能让我在这儿跟你一起作画,看看你怎么画的。对我谈谈你的作品,就象今天下午那样,我就能了解一幅画完成的全过程。
有的时候,在作休息的当口,你可以看看我的画,指出我的不足之处。我请求你的不过如此而已。”
“你以为你的要求不高。但是,请相信我。收一个弟子是一桩严肃的事情。”
“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能保证这一点。”
莫夫考虑了好一会儿。他永远不想收门生,他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场。他对自己的创作,不是常常感到有话藏不住的;他给初学者提意见,从来没有带来过什么好处,反而受到我毁。然而,文森特是他的烟弟,文森特·凡·高叔叔和古皮尔公司购买他的作品,再说,这个孩子的某种原始的强烈的激情——在画中已经感觉到——引起了他的共鸣。
“很好,文森特,”他说,“我们就试试吧。’“噢,莫夫表兄!”
“我没有答应什么,听着。也许结果很不妙。不过等你住在海牙后,请到我工作室来吧,看看我们能否互相帮助。我要到德伦特去过秋天,我想你在初冬时候来吧。”
“我恰恰是想在这个时候来。我还要在布拉邦特再画几个月.’“那就这样走吧。”
在一路回家的火车上,文森特的心里一直在低声哼唱。“我找到了老师。几个月后,我将跟一位大画家一起学习,并将学习作色彩画。我要画,哦,在以后几个月中我要拼命画,那样他将看到我取得了多大的进步。”
他回到埃顿的家里,发现凯·沃斯在那儿。
巨大的悲痛使凯的精神净化了。她深深地爱她的丈夫,他的逝世使她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