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由衷的崇敬。我凝视着它那苍老残碎的容颜,凝视着那些从树皮裂缝中一丝丝一点点一
簇簇钻出来的绿芽,默默停立了很久。山风旋起的时候,起伏的林涛在幽谷中汇合成一阵阵
奇妙的无词合唱。这是森林在合唱,山中大大小小的树木都在为它们中间的一位可敬的长者
歌唱。它们深情而又优伤地唱着……
在深沉的林涛中,我仿佛看到躺在泥土中的老树皮正在微笑。这是千年老柏留给世界的
最后的微笑,这是惊心动魄、含义深长的微笑。谁能说出这最后的微笑能延续多久呢,谁能
断言这一丝丝一点点一簇簇的绿芽再不能长成一棵大树甚至一片绿林呢!
然而不管怎么样,用一个顽强动人的微笑作为一个生命、一部历史的尾声,这是可以引
以自慰的。
绿叶
我一直佩服那些给报纸专栏做文章的作家,几百个字的文章,却总是闪烁着真知的见,
使人读后有所得。譬如林放先生在《新民晚报》上的那些短文,三天两头有一篇,每篇都涉
及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或抨击,或赞美,或讽刺,或叹息,我喜欢读那些短文。它们
不时使人产生感情上的共鸣,引我思索社会上的一些问题。这是什么原因?我想大概也很简
单,是因为作者的真诚,这种真诚渗透在字里行间,不管是喜是忧是悲是怒,都是发自肺腑,
读这样的文章时,读者的共鸣不是因为作者写作的技巧或文字的优美,而是作者的人格,是
作者的人格力量激动了读者。
真诚是有力量的,而且这种力量是持久的。当谎言像潮水一般泛滥的时候,真话可能会
被淹没在它们的喧嚣之中。但谎言终究不会长久,谎言的潮水退去以后,真话会像灿烂的珠
贝遗留在海滩上,人们迟早会发现它们的光芒。
小时候曾经喜欢过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其中那篇《最后一片绿叶》留给我的印象特别
深。一个迷恋艺术却终生不得志的老画师,临死前在一堵墙上画了一片青藤叶,就是这片不
会枯萎的绿叶,唤起了一位病中少女对生命的信念,从而摆脱了死神的纠缠。这是一个动人
的故事,优美丽凄凉。老画师的动机当然是无私而又高尚,然而那“最后一片绿叶”,实际
上是一片虚假,是对少女视觉的一种欺骗。所以回想起来,这故事又有些可悲。
由《最后一片绿叶》,又联想到我们文学工作者的使命。我一直认为,文学作品应该给
人希望,应该使人们更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歌颂也好,暴露也好,欢悦也好,忧愤也好,
只要真,只要本着一颗善良正义之心,都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如果人们也像《最后一片绿
叶》中的少女那样,需要通过绿叶来寻找希望的话,我想,我们不应该做画师,而应该做园
艺师。画出来的春天毕竟不是真正的春天。一旦人们发现被自己当成希望的东西是假的话,
由此而生出的失望将是可怕的。我们要以自己的真诚和心血,培育出真的叶子来,这些叶子
未必片片翠绿鲜亮,未必片片阔大肥硕,但它们的生命力却可能是长久的,人们不会抛弃它
们。
我无意贬低欧·亨利笔下那位善良的老画师,更无意否定小说《最后一片绿叶》。但我
还是要说——请多为人们提供一点真正的绿叶!
夜,在海上
夜航。和三位年轻的朋友坐在船尾的甲板上看海,看天。
海是墨一般的颜色,没有风浪,只有船体掠起的波涛,翻动着雪白的浪花,拖出一条条
断断续续的白练,从船的两侧向后延伸,一直消失在黑黢黢的远方。看不见海平线,海和天
被茫茫夜色连成了一体。抬起头来,不禁惊喜地“哦”了一声——满天繁星,把辽阔深沉的
天幕点缀得热闹非几,那么密集的星星哟,密集得几乎看不到一块巴掌大的干净的天。星星
们互相眨着眼睛,分明在议论着什么神秘的事情。银河并不像河,倒像是一片弥漫在星星们
之间的透明的烟雾,是星星们的絮语在无边无际的天穹中飘荡……于是,萦绕在耳畔的微微
的涛声变得幽远而又朦胧,分不清是海的呻吟,还是天的呓语……
一颗流星闪电般划过夜空,坠落在海里。那转瞬即逝的光芒,仿佛是一声短促的预言,
使我们的眼睛亮了一亮,心也猛地颤了一颤。然而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可以预言的,每天有黑
夜,每夜有流星……
“许愿吧,在流星的光芒消失之前喊出你的愿望,你就能如愿以偿!”朋友中的一位轻
轻他说道。这原始古老的说法在此时此刻出现,竟显得自然而又神奇,谁也不觉得荒唐。于
是,四双期待的眼睛,仰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各自把一个愿望郁积在喉咙口……
流星却再也没有出现。也许,它们也懂得,人间没有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希望,所以躲
得远远的。徒然无望的期待,迟早能唤醒四双陷入痴幻的眼睛……
我们的眼睛,居然同时在遥远的天边寻找到了目标。东方的天边,隐隐地亮起一片幽幽
的白光,原先模糊不清的海平线现在能分辨出来了。白光似乎是从海里映射出来的,光芒虽
然黯淡,却也照亮了和大海相接的狭长的一块天空。仰望中天,群星依然,环顾四周,海还
是墨一般的颜色。这神奇的光,究竟来自何物呢?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其所以然。
“会不会是远方岛国的灯光呢?”
“也许,有一艘大船……”
“也许……”
“……”
自己也无法相信这些幼稚的猜测。于是只能默然,默然凝望着天边的亮光,让许多新的
猜测在心中一次次默默地涌起,又一次次默默地否定……
今夜的大自然,真正变得神秘莫测了!
亮光的区域在悄悄扩大,被照亮的夜空里,原来闪烁着的星星消失了,隐没在从黑黝黝
的海里升起的亮光中。
那里的海平线更加清晰了,海和天变得界线分明,在灰白的天幕下,
墨色的海平线似乎在不安地起伏着,躁动着……
神秘、好奇、激动、恐惧……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心中口旋着,翻腾着,竟交织出一个强
烈的愿望:不把这奇异的亮光弄个水落石出,我们决不走开,哪怕在甲板上坐上整整一夜!
我们几个仿佛从在星空下消磨时光的闲客,一下子变成了焦急不安的探求者。谁也不再开口,
只是注视着天边……
“火!”我们几乎同时惊叫起来。
在那片亮光下居中的海平线上,倏地冒出一团巨大的暗红色的光团,像是一朵不规则的
火苗,在遥远的海面上冷漠地燃烧着,不能发出热,只能发出惨淡的光……
“月亮!”我们又一次同声大叫了。
原来是一次海上月出!一个每天都会发生的自然现象,竟然如此迷惑了我们。似乎很可
笑,我们却谁也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月亮;海上月出,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
到过。
月亮整个儿露出了海面。这是下旬的残月,形状极不规则,像是一颗巨大的松籽仁,又
像是一块被烧红后正在逐渐冷却的锻件。天边的景象是奇妙的,在深邃空旷的天海之间,初
升的月亮显得孤独而又惨淡,没有彩色的云霞飞来迎接它,没有激动的生灵为它的诞生而欢
呼,只有一片寂寥的宁静,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它,伴随着它……
然而我相信,今夜,凡是见到这月出的人们,大概都不会无动于衷的。此刻,在甲板上,
四双年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专注的眼神里,静静地闪烁着喜悦、沉思和憧憬的光,就像在
月光下变得晶莹起伏的海。
月亮渐渐升高了,月光也渐渐亮起来,并且由暗红色变成了金黄色——这是一种柔和亲
切的光芒,在这种光芒里,天边的明月似乎不再遥不可及,你纵身便能投入其中,甚至伸手
便能去摘……黑夜的感觉也消失了,柔和亲切的月光浸透了整个世界。
海面上出现了一条路,这是一条由月光铺成的路,从我们的脚下开始,一直通到月亮升
起的地方。也许,每一个在海上注视着月亮的人,脚下都有这样一条路,你可以在幻想之中
走上这条路,一直走进广寒宫的琼楼玉宇……
抬头仰望,星空似乎也有了一些变化。星星变得稀疏了,早些时候曾经那么起劲地眨着
眼睛的许多星星,不知道隐匿在哪几了。银河也几乎消失了——哦,是星星们停止了它们的
窃窃私语。辽阔的星空正在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海上的月亮。
是的,月亮下的夜,才是真正宁静的。
流星突然又出现了。它拖着熊熊燃烧的长尾巴,几乎横贯了大半个夜空,比先前那颗亮
得多,时间也长得多。
然而我们都忘记了曾经准备过的许愿,只是忘情地眺望着星空,眺望
着海,眺望着悄然上升的明月和那条月光铺成的路……
1983年8月于大连黑石礁
秋窗小札
秋风
曾经是鲜亮丰满,生机勃勃的绿叶,在它的呼啸中枯黄,坠落,无可奈何地在空中画出
一个又一个问号——
我们是因为你的扫荡才走向生命尽头的吗?
秋风无语,只是匆匆地在大地奔走。
低垂着脑袋的谷穗在它的脚步中摇头——
我们是因为你的抚摸才结成生命果实的吗?
秋风无语,只是匆匆地走。
古塔檐角的铜铃在它的拨弄下日复一日地鸣响,那幽远的鸣响一如春日夏日和冬日,铃
声在说,你不能改变我。
滔滔的江河水在它的伴奏下永不停留地奔流入海,谁也无法计算,那深沉雄浑的涛声已
经在旷野中回荡了几万年,江水在说:“你不能封锁我。”
秋风无语,只是走。
也有种子在它的呼啸中默默萌芽。
也有蓓蕾在它的扫荡中悄然开放。
当然也有新的小生命在它的脚步中离开母体诞生到这个世界上。那诚实而又勇敢的啼哭
代表所有美丽的新生代宣告一你不能扼杀我们!
秋风无语……
云
当然希望天空永远明朗,希望阳光照遍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然而谁也无法阻挡云,阻挡
天空中这位不速之客。
忧郁有如天上的云,你不知它形成于何时,不知不觉之间,它已飘然升天,悄悄遮住了
太阳。
淡淡的忧郁是透明的薄云,世界不会因之阴晦,隐匿在它身后的烈日却会因之温柔,因
之朦胧,因之流淌出恬静而淡远的诗。
深重的忧郁是灰沉沉的浓云,它带来的阴霾和黑暗使天地混浊不清,视线犹如折断了翅
膀的海鸥,跌落在波涛之中。曾经优美地飘舞于天空的风筝在咆哮的大风中断了线……
愿忧郁的浓云化为雨点,痛痛快快地洒落到地上。雨后云开,太阳会用挚爱的目光——
凝望被雨水滋润过的土地和因雨水而汹涌的江河。
落叶
萧瑟的风中,窗外那棵梧桐树阔大的绿叶一日一日地失去绿色,失去水灵灵的生命之色,
逐渐变得枯黄,萎缩。终于,它们一片一片从枝头脱落:在我的窗前打几个旋,然后消失。
据说,有诗人能把一片落叶写成一首动人的长诗。我能不能呢?
风,把一片落叶吹进窗口,像一只金黄的蝴蝶,带着几分羞涩停落在我的案头。
我惊异于落叶上那些精美的花纹了,无数曲曲折折的线条布满叶面,象一张精致无双的
小网,曾经把生命的元素输遍叶子的全身,使它闪烁绿色的光芒,成为春天和生命的象征。
然而这一切都已过去,这张小网已经死去只需轻轻一碰,那些优美的小线条便会断裂。
我伸出手指轻压那片落叶,落叶无恙。我再用力,落叶依然。
窗外有轻快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是一对麻雀在枯叶稀疏的枝头啁嗽。它们的啼鸣中
绝无凄凉和伤感,它们脚下的枝条在啼喉中极有弹性地颠动着,使我联想起杂技团走钢丝的
小姑娘喜气洋洋的表演。它们的叫声和姿态里似乎都有一种嘲讽的味道。它们在嘲讽谁呢?
麻雀的脚下又有两片枯叶脱落了。两只金黄的蝴蝶轻盈地在我的视野中晃了一晃又无声
地消失。麻雀们拍拍翅膀飞起来,欢快地叫着直上蓝天。它们决不是受了落叶的惊扰吧!
天极蓝,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