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下闪动着奇异的光泽,岩石上有汗,也有血……采下的石块被运进绍兴城里,变成了巍峨
的城墙,变成了路,变成了桥,变成了帝王将相的宫殿,也变成了他们的陵墓……假如没有
这些石块,也就不会有绍兴城。采石的工匠们并无意造景,后人却在他们流血流汗的劳动场
所中发现了举世无双的奇妙胜景。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偶然创造,还是大自然对劳动者的酬
答?我无法作结论。那一代又一代锲而不舍开山采石的工匠们是了不起的,他们用双手创造
了奇迹。在我的印象中,和大山岩石打交道的开山石工应该是一些慓悍的北方大汉,在江南
水乡,竟然也有这样的开山石工,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绍兴友人似乎知道我的心思,他笑着问道:
“怎么样,想看看采石么?”
“想,当然想,可是,这里早已不再是采石场了呀!”我有些疑惑。
“明天去柯岩,那里有采石场。”
“现在石工们的工作方法,大概和古代不同了吧?是不是用炸药?”
绍兴友人摇摇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不,要采整块的石料,非人工不行。石工们的
操作法和从前差不多。”
他的回答使我心头一震。
“到柯岩去看看,你就明白了。”
柯岩这个地名,非常强烈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它神秘,它使我向往。
第二天一早,坐船去柯岩。机器船弄皱了平静的水面,也打破了水乡晨色的宁静。河畔
是广阔的江南原野,流动的薄雾遮不住那一片片一簇簇浓浓淡淡的生命之绿。远处,青灰色
的山影若有若无地悬浮在雾气之上,像是神话中的精灵,可望而不可及。柯岩,就隐藏在这
些遥远的精灵之中吗?这是一些用岩石雕成的精灵。
船,泊在一个极普通的小码头上。没有森然的峭壁扑面,也没有陡峭的石级迎接,码头
边几排崭新的瓦房把我想象中的神秘气氛扫荡得一干二净。三个老人坐在瓦房前晒太阳,他
们微笑着注视我,目光中并无惊奇。绍兴友人告诉我,这是一个敬老院。使我眼睛发亮的,
是堆在码头两侧的石料。这是一些薄薄的石板,虽然不多,但和我想象中的柯岩总算有了一
点小小的吻合。从石料新鲜的颜色中可以看出它们刚刚从山中采下不久。
穿过几个很典型的江南宅院,视野豁然开朗。呈现在眼前的景象使我惊呆了——一片平
坦水田中,竟兀然崛起一块十余丈高的巨石,像从天外飞来的一颗陨星,也像从深山中窜出
的一匹巨兽,在平地里迷了路,孤零零地蛰伏在田野里。仔细一看,巨石是被缕空的,石壁
中端坐着一尊四五丈高的大佛。
这大佛虽无法和乐山大佛相比,却也够雄奇的,和龙门石窟
和云岗石窟的佛像相比,他的个头和气势一点也不会逊色。走到巨石近旁抬头仰望,更感到
大佛雄伟博大的气势,佛像巨大的头颅微垂,表情极其平静,他默默地凝视着从他脚下经过
的每一个人,世间的喜怒悲欢永远不会使他动容。然而当你昂首注视他的时候,你会发现,
他平静的目光里涵藏着深不可测的内容……
离石佛大约百把米远的田野里,另一块巨石更让人目瞪口呆。这是一块高达十余丈的柱
状巨石,石柱上大下小,上宽下窄,像一把直立的巨锤,像一只倒扣着的长颈瓶,更像一缕
从地底下冒出的烟雾凝固在空中。这是真正的奇观,很难想象这样一块形状奇崛的怪石是如
何形成的。在它面前,许多名噪一时的“飞来石”、“飞来峰”都将显得平淡无奇。石柱上端
刻有两个古朴的大字:云骨。云骨,这是古人为这块奇石取的名字,一个能使人产生奇妙联
想的名字。云飘忽不定来去无踪,云中生骨,谁也不会信,然而把这块举世无双的奇石称之
为“云骨”,却令人叫绝。假如云真的有骨头的话,这骨头的形状大概就应该是这样的,这
是大自然绝妙的创造。
我正在感叹着自然造化的时候,陪我前来的绍兴友人笑着问我:
“你知道云骨是怎样形成的吗?”
“当然是大自然的杰作。”
“你错了。这是开山采石的工匠们的作品。”
我愕然。
“这里原来都是山。石工们经过许多年的开采,把这里凿成了平地。‘云骨’和大佛是
石工们采石留下的。”
绍兴友人介绍得很平静,我却惊愕得说不出
一句话。这些将职业和事业世代相袭的江南石工,他们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呵!用几
把锤子和铁凿,居然能整座整座地凿平大山,这需要何等的毅力,勇气和耐心。传说中挖山
不止的愚公也并没能将门前的大山挖平,帮他搬走大山的是天上的神灵。这里的石工比愚公
更了不起,他们的世界中不会有神灵,然而他们创造了奇迹。眼前那孤独地兀立在乎地上的
云骨和大佛,就是他们创造奇迹的见证,这见证本身就是世所罕见的奇观。
“现在,这里几乎已无山可挖,石工们采石采到地下去了。”绍兴友人又介绍道。说话
间,我们走近了一座小山。突然,一阵一阵奇异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过来,我不由得驻
足谛听着,这声音的旋律震撼了我的灵魂。
这声音极其遥远,仿佛发自地层深处,又仿佛来自九霄云外,它虽然幽弱,虽然时续时
断,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穿透力,没有什么屏障能阻隔它飘向远方,它使我想起在石缝和峡谷
中奔突涌动的河流,流水和岩石碰撞着,发出激越昂扬的奇响。
它使我想起在云雾中盘旋徘
徊的雁群、无数翅膀的拍击声和凄厉执著的呼号交织成撼人心魄的乐章……它是一曲无声的
男声合唱,许多男人用发自胸腔的浑浊厚重的声音在哼着、吟着、叹息着,汇合成一支深沉
悲壮的歌,为这歌伴奏的,是一阵阵急促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这正是柯岩石工们开山采石的乐章!
我们循声找到了采石场,展现在眼前的景象我将终生难忘。
这是一个数十米见方的深坑,十几个石工正在坑底挥锤凿石。俯瞰坑底,只看见他们汗
水淋漓的古铜色脊背,只看见他们灰蒙蒙的头发,只看见油亮的臂膀和黑色的铁锤在青灰色
的岩石上不停地画着一道又一道弧线。他们似乎已被困在陷阱之中,正在作殊死的搏斗。他
们想凿穿石壁,想冲出牢笼,想用手中的锤凿开出自由之路。他们四周的石壁是那么坚固那
么沉重,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显得可怜而渺小。然而他们却是这里的主宰。这是人向大自然
挑战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他们粗旷的呐喊和铿锵的锤声在石坑中回旋着震荡着,犹如从地层
深处涌出的喷泉,带着原始生命强有力的呼啸喷上天空,向四面八方扩散……
成块成方的凿下岩石,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在石坑内壁上,很清晰地留着石工
们采石轨迹,这是一道一道非常整齐的横线,每一道横线,都记录岩石工们对岩石的一场征
伐。站在坑口俯视在十几米深的坑底挥锤凿石的石工,我了解了他们的操作方法。他们在坑
底打出无数深深的凿眼,这些排列整齐的凿眼把坑底分割成许多长方形和正方形,然后再将
被分割的石块整块整块地撬起。这样的工作,确实是炸药和机器无能为力的。就是这样的石
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挥锤弄凿,锲而不舍地将岩石一层一层地揭起,凿成能够砌屋造
桥铺路的石板、石块和石条。是他们搬走了大山,是他们在江南水乡创造出惊天动地的奇迹。
这种采石的方法已经延续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在石坑边上,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拖
拉机用钢缆带动一架简易吊车,坑底被采下的石料就用这些机械送上地面。这些,当然是古
代所没有的,这样的半机械化土设备并不能使人产生什么自豪感。操纵拖拉机的是一个十六
七岁的小伙子,他默默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似乎正在想什么心事。我走过去问他:“你会动
手采石么?”他朝我笑笑,摇了摇头。我又问:“你说,以后能不能用机器代替人力,改变
这种古老的采石方法?”他收敛笑容,沉默良久,最后点一点头。我发现,他凝视石坑的眼
神里闪过一丝动人的光彩,这是憧憬和渴望的光彩。
离开采石场很远了,石工们那深沉浑厚的呼喊依然在我耳畔回旋。这是刚毅坚忍的男子
汉的声音,和这声音连在一起的是大山,是岩石,是古铜色的肌肤,是血和汗,是燃烧的眼
神……
“想不到,水乡竟会有这样的石工……”
我的喃哺自语还是被绍兴友人听见了。他微微一笑,间道:“你以为江南人都是柔弱不
堪的吗?”
没等我作答,他又说出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不要忘记,越王勾践也是绍兴人,
卧薪尝胆,报仇雪耻,凭的是岩石一般的性格!”
又经过云骨和大佛了。这时再看这两块巨石,心里有了一些新的念头。这两块巨石,其
实可以看作两座举世无双的纪念碑,这是世世代代的江南石工们用血汗和灵魂雕成的纪念
碑。
最后的微笑
每一棵树都有一部不平凡的历史。有时候,当一棵盘根错节、绿冠如云的老树出现在我
面前,我会站在它的浓荫下,凝视着树身上那些斑斑驳驳的疤痕,痴痴地想上半天。它们也
曾经是一株株纤弱的幼苗,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当初和它们一起出土的幼苗们,绝大部分都早已变成了泥上,变成了飞灰,而它们却活下来,
把根深深扎进了泥土,把绿冠高高地展开在天空,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树。对它们所经历的
煎熬和灾难,人类是无法全部想象的——狂风、暴雨、霹雳、冰雪、洪水、天火以及猛兽的
牙、蹄,人类的刀、斧……也许正是因为经历了这种灾难,老树才有了威武不屈的形象。尽
管有扭曲的虬枝,尽管有创痕累累的树干,却绝无萎顿朽败之态,那叶瓣的青绿和年轻的树
们一样溢出生机,而那粗壮斑驳的树干,更是力量和生命的雕塑,人类的雕刻刀不可能雕出
它们来。这些屹立于大地和山岗的老树,是同类中的强者,是和命运、环境搏斗抗争的胜者。
它们之所以成为风景中必不可少的台柱,成为人类景仰的对象,实在是自然而又必然的了。
是呵,每一棵老树都会有一部惊心动魄的曲折历史,只是仅仅凭借着人们的画笔和文字,
恐怕无力描绘这些历史。谁见识过漫长岁月中那些风雨雷电呢?
在太湖畔,在一座村木蓊郁的深山里,我听说过一棵老柏的故事。据说吴王夫差路过那
里的时候,这棵老柏就在山中了。它蓬蓬勃勃地绿了两千多年,默默无闻地活了两千多年,
谁也不去注意它。有一天,一道雷击中了它,烈火无情地焚烧它那苍劲的枝干和墨绿的树冠。
烈火熄灭之后,这棵老柏便不复存在了,人们只能在袅袅的烟缕中依稀回想起它昔日的雄姿。
粗壮的树干被烧得只剩下几片薄薄的树皮,像几把锈迹斑斑的残钝的老剑,茕茕孑立着。想
不到,一年以后,在这几片化石一般的树皮上,竟然又爆出了青嫩的叶瓣。这奇迹使人们惊
呆了。这简直就像一位死去多时的老人突然在一个早晨又睁开了眼睛!
可是又有一天,一辆手扶拖拉机横冲直撞开进山里来了。这手扶拖拉机在当时还是稀罕
物,山里人以惊奇的目光追随着它。而拖拉机手得意得就像是一位山神爷,仿佛整座大山、
整个世界都比不上他那台会颠会叫会爬行会冒烟的拖拉机。经过老柏残桩的时候,拖拉机突
然一歪,迎着那几片树皮冲去。树被折断了,转动的胶轮从它们身上辗过去,如同势不可挡
的铁骑无情地践踏着被征服者的尸体……
然而奇迹并没有结束。风风雨雨一年之后,那几片卧倒的树皮上,星星点点又萌出了新
绿。哦,这活了两千多年的生命,这历尽千难万苦的生命,它要用自己这最后一息呼吸,向
世界昭示生命的坚忍和顽强。山里的人们终于发现了这奇迹,他们高兴地盼望着:要是这些
奄奄一息的树皮重新长成一株参天大树,那该多好呵!
我去看那几片奇异的老树皮时,心情是极其复杂的,除了浓浓的遗憾,除了隐隐的愤懑,
还有由衷的崇敬。我凝视着它那苍老残碎的容颜,凝视着那些从树皮裂缝中一丝丝一点点一
簇簇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