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合适,另外,我认为旧车也有优点,随便丢在哪儿都不会使小偷为之心动,所以不必为它
操心。这辆车实在太黯淡太寒酸,一位在工厂当机修工的朋友看不过去,硬是把它骑回厂里,
花工夫整修了一番,换了一些零件,又用绿漆油漆了一遍。还给我时,这辆旧车看上去居然
颇有几分新意了。更重要的好处是,这辆车骑起来很省力气。
对这辆旧自行车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好主人。我每天骑它,却从来不保养,停在街头日
晒雨淋对它来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我还使我的坐骑横遭磨难。我有一个不太妙的习惯,
喜欢边骑车边思考问题,在一般情况下,似乎可以一心二用,大脑尽管遐想联翩,小脑则凭
本能指挥手脚操纵自行车。也有失灵失控的时候,有时候被别人的自行车撞倒,有时候自己
摔倒在路上。最狼狈的一次,是猛然撞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公共汽车尾部,不仅把公共汽车撞
出一个凹陷,自己的额头也碰出一个大包,而我的坐骑更惨,钢圈扁了,车身也撞得拱起
来……我那位工人朋友花在它身上的一片苦心不久便失去了影踪,它又恢复了那种灰驳落
拓、锈迹斑斑的模样。只要还能骑,对它的外表我不在乎,而且我确实不用担心它会被人偷
走,有时放在马路边忘记上锁,过几个小时它依然安安稳稳停在那里。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不过,我也越来越频繁地尝到了坐骑给我带来的麻烦。这麻烦,便是车子常常会突然出
故障,骑在半路上,有时会断了链条,有时会坏了刹车,更多的是轮胎打炮。我只能一次又
一次狼狈地推着车子在路上找修车摊。我想,这大概也是我虐待坐骑而遭到的报应吧。
大学毕业,结婚成家,理应换一辆新车,但是旧车还能凑合着骑,也就一直没有换。那
时住在偏僻的浦东,这辆旧车常常成为我们全家的“自备轿车”。儿子在襁褓中时,妻子抱
着儿子坐在后面;儿子稍大一些,妻子坐在后面,儿子坐在前面的车架上。有一天晚上,带
着妻儿骑车回家,儿子突然从车架上滑下来,我慌忙去拉儿子,龙头一歪,顷刻人仰马翻,
一家三口都摔倒在马路中间。幸好夜间路上车辆极少,三个人都安然无恙。寂静无人的路上
回荡着儿子惊惶的哭声。从地上爬起来,我才发现自行车折断了一个踏脚板。在儿子的哭声
和妻子的埋怨声里,我想,我的这辆老爷车,大概是该退休了。这辆旧车我整整骑了十年,
后来送给了一个乡间的老裁缝。老裁缝不嫌它破旧说还可以骑着它外出干活。我呢,当然又
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次是一辆新的“凤凰”牌单车,骑着出门自然比从前风光得多。然而我
还是老习惯,一如当初对待那辆旧车,对新车也一视同仁,从不保养,骑到哪里扔到哪里,
而且经常忘记上锁。这辆新车我骑了不到三年。去年年底,有一次回家时将自行车停在门口
忘了上锁,不过十分钟光景,车子已经无影无踪。如果这辆车破旧一点,大概不会有如此下
场,这大概也是新车的短处吧。
现在我又已经好久没有自己的坐骑了。有时候难免怀念曾经属于我的那两辆自行车,就
像怀念两位和我形影相随多年的老朋友。它们此刻的处境如何呢?那辆旧车,是不是还在乡
间的小路上颠簸着?那辆新车,是被偷儿肢解了,还是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骑着在城里到处
乱转?……我不知道。过些日子,我也许又会去买一辆自行车,我已经想好了,还是去选一
辆旧车。
窗口
窗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东西。所有人都无法避免和窗打交道:开窗,关窗,或者站在窗前
从屋里看窗外的景色,或者站在窗外看窗里的风景……如果没有窗,人们在屋里无异于蝙蝠
在岩洞中。我总想,当初发明在墙上开窗的人,应该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家,他的发明改变了
人类的生活。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窗的世界,将会是何等模样。
是的,每时每刻,你的周围都可能发生和窗有关的故事。而你的人生旅途中,总也会有
几个使你难忘的窗口。譬如某一扇窗户曾经是你初恋的见证,当年的隔窗相会,已成为最美
好的回忆。多少年以后再看到这扇窗户,你的心里依然会涌起青春和爱情的温馨……譬如曾
经有一个你熟悉的人,从某一扇高高的窗户里跳下来,摔落在地面,变成一具流血的尸体。
那么,只要从这扇窗下走过,你就会被悲哀和恐惧笼罩……再譬如你曾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住进一个陌生的房间,当你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展现在你眼前的是一种你从未见过的美妙
绝伦的景色,如同梦幻中的仙境。这种印象也许只是一瞬间的感觉,然而你却永远记住了这
扇窗户……
好了,不再譬如了,还是讲一个和我自己有关的窗的故事吧。这故事也许很平淡,可是
其中有一个使我难忘的“窗口”。
我曾经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里,那真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所在,不开灯的话,
伸手不见五指。年轻时迷过一阵摄影,这间小屋便是一个天然暗室,白天冲洗照片,不用担
心会曝光。然而,生活的内容并不是从早到晚冲洗照片。终于有一天,我动了这样的念头:
能下能在我的小黑屋墙上开一扇窗,哪怕是巴掌大的一扇小窗。说起来可怜,我的小黑屋,
三面墙壁都隔着邻居的房间,只有一面板壁可以开窗,可是情况也不妙,板壁外面是一条公
共走廊,光线幽暗且不说,这走廊还兼作邻居的厨房。要开窗,除了此壁别无他处。我把一
位在乡下做木匠的表哥请到上海,乒乒乓乓干了一天,凿开板壁,钉上窗框,再配上一块可
以移动的玻璃,一扇尺余见方的小窗便赫然出现在小黑屋里。一缕极微弱的光线从小窗里挤
进来,照在我的书桌上,虽然不能凭借这微光看书、写字,但是至少可以由此判断外面是白
天还是黑夜。这扇新开的小窗使我兴奋了好几天。那一缕混浊的微光在我的眼里无比美妙,
美妙的程度不亚于在海边看辉煌的日出。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以后,我就发现小窗有点麻烦。
走廊里的油烟酱雾可以通过小窗长驱直入我的小屋,使屋里的空气如同热烘烘的厨房。于是
只好拉上窗户。可是依然不妙,隔壁一户人家在我的窗前挂起两只大竹篮,不仅挡住了原来
就可怜兮兮的光线,还破坏了窗的形象——抬头就看见两只蓬头垢面的破竹篮,还有什么美
妙可言!于是只好拉上窗帘。这样,封闭如初,黑暗如初,小黑房又恢复到开窗前的模样。
只有那一挂窗帘还可以提醒我:这里有一扇窗。
有一天,一位画家朋友到我的小黑屋里作客。
我把开窗的故事告诉她,她站起身来环顾
四周,笑着说:“我来为你开一扇窗户,怎么样?”我以为她是开玩笑,便也以玩笑回答她:
“好吧,你是不是打算改行做魔术师?”画家走后,我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过了一些日
子,画家又来了,手里挟着一个长方形的、扁扁的大纸包,大小和墙上那扇小窗差不多。她
把纸包放到的书桌上,粲然一笑,说:“给你送窗来了!”我打开纸包一看,只见一片金黄的
亮色扑面而来。这是她刚刚完成的一幅油画,画面上是阳光照耀下的田野,在田野里奔流的
清泉,地平线上的农舍犹如金色的蘑菇……这是一幅对生活和生命充满热情和幻想的画。画
家告诉我,这画面是她的梦境和下乡生涯的结合。油画往板壁上一挂,顿时满室生辉,我的
小屋仿佛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明亮了许多。这幅画,真像是一扇阳光灿烂的小窗,使我常常
忘记了自己是置身于一间与世隔绝的小黑屋。凝视着画框里的原野和天空,我的思绪也会飞
出黑屋,飞向辽阔的世界……
明明知道这只是一种对视觉的欺骗,却还是为之陶醉,似乎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一扇明亮
的窗。
现在回忆起那一段遥远的时光,我依然怀念那一扇奇异的窗,也怀念友人赠予我的那一
份彩色的诗意和友情。
沧桑
站在海边,看潮峰如一条细长的白练,从容不迫,从遥远的天边优雅地慢慢推近,慢慢
地由细而粗,由轻盈而雄浑,直到在堤岸上轰然撞击成漫天飞溅的浪屑水花……海潮展现在
视野中的这一过程,使我的心胸豁然开阔,那响彻天宇的水和大地的撞击声,叩开了我的记
忆之门。
20年前,在崇明岛最东端的海滩上,我也曾这样眺望过海。赤脚踏在冰冷的沙地中,
脚畔是稀稀落落的盐碱草和小芦苇。看不清自己的脚印,只见无数蜘蛛般的小螃蟹因失去巢
穴而慌乱地奔跑。咸湿的海风抚摸着肿痛的肩膀,人极度疲乏,然而目光却并不黯淡,因为
视野中有海。海离我那么近,天色阴晦时海天之间失去了界线,整个身心和周围的一切,似
乎都被那深沉而神秘的潮声包围了。当然,最使人振奋的,是那一条巨龙一般横卧在海滩上
的长堤。是无数人用扁担,用铁鍬,用肩膀,用被芦桩戳出鲜血的脚掌,用青春的热汗和美
好的憧憬,垒起了这条长堤。
美好的憧憬是什么?是沧海变桑田。海水被挡在了长堤之外,海滩将变成万顷良田。成
千上万人像密集的蚁群一样在海滩上筑堤,使大自然需要花费千百年才能发生的变迁缩短在
几度春秋之间。我不知道历史将如何评价人类向大海的这种索取和挑战,但关于沧海桑田的
神话,早已变成了现实。崇明岛周围和东海畔这么多国营农场,为当年人们在海滩上的搏斗
留下了永不会消失的纪念碑。前不久访问东海边的一个农场时,我又一次走上了巍峨的长堤。
在堤上回望堤内,视野中一片葱茏,无边绿野正以缤纷的色彩描绘着生命的蓬勃和欢欣,成
群的工厂楼房已构筑成新型城市的轮廓。而在数十年前,这里也是一片海滩,这里的主人曾
是螃蟹、鸥鸟,是随季风枯荣的荒蒿野苇……我转过身去再看堤外的大海时,视线变得一片
模糊、耳畔的潮声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在历史长河里,几十年时间不过是转眼一瞬,但在一个人的生命旅途中,这却是漫长的
历程。这几十年里,当年参加围海造田的人们,大概也都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姑娘小伙们早
已步入中年,中年人已成为垂垂老者,也有人已经离开人世。我想,活着的人们,大概都不
会忘记在海滩上的这段生活。而未曾经历过当年围垦的人们,也应该常常想到:我们脚下的
土地,曾经是海。
耳畔的潮声依然深沉而神秘,它对每一个人叙述的故事都不一样,我听见它在召唤未
来……
友情·贺卡
有一种说法,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鸿沟无法弥合。科学越发达,物质越丰富,
人情却日益淡薄,这种趋势,如日薄西山一般不可逆转。当然并非人人都相信这种说法,不
仅不相信,有许多人还在千方百计用现代人的智慧,设法丰富人类的感情生活。有些方法非
常简洁,却很有效,譬如贺卡。薄薄一张纸片,印上一二句动人的祝词,便可以传达微妙的
感情。一张贺卡,有时可以使相隔千里的心灵一下子失去距离。在我的记忆里,贺卡是一种
珍贵而美好的礼物,它们和一些亲切的名字和面孔联系在一起。最初收到贺卡,是在50年
代,每当新年临近,在外地的几位亲戚总要给全家每个人寄一张贺年片。那时的贺年卡,远
不如现在的贺卡那么精美,印在贺年片上的文字也很少变化,无非是〃恭贺新禧〃、〃新年快
乐〃、〃新年进步〃之类。尽管如此,我至今仍无法忘记当年收到贺卡时那种兴奋喜悦的心情。
外地的亲戚们送给我的欣喜和快乐,没有什么能和当年他们寄给我的那些贺年片相比,这是
我儿时记忆中印象极深的美好的片断。
贺卡在中国的盛行和花样出新,似乎是最近几年的事情,除了贺年卡,又有了圣诞卡、
生日卡、情人卡、毕业卡、尊师卡等等,款式和花样多得使人眼花缭乱。我想这种现象至少
传达了这样的信息:现代人尽管生活节奏加快,仍然还渴望着感情的交流。这几年每逢过年,
我总会收到上百张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贺卡。这些贺卡不仅传达了朋友们的问候,
我也从朋友们对贺卡的不同选择中看到他们的性格和爱好。而最使我难以忘怀的,是几位朋
友自己动手制作的贺卡,虽然很简单,有的是在白卡纸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