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中。它稳稳地展开黑色的翅膀,迎着呼啸凛冽的江风,用一种孤傲而又沉着的姿势向前飞,
有时候它的翅膀一动不动,以极慢的速度在我头顶滑翔,有时候它奋力振动翅膀一直旋入云
霄。当我以为它已经远走高飞不再复回时,它又突然从天而降,扑向汹涌起伏的江面,不可
思议地停落在浪涛和旋涡之间……你无法预见它飞翔的轨迹,然而你的视线却不得不被那对
黑色的翅膀吸引,你的心绪也不得不随之起落跌宕。在他的声音里,那只神出鬼没的峡鹰仿
佛又在我眼前出现了……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诗。在飘忽的旋律中我体会到了他的深沉,在音乐般的节奏中我
触摸到了他的激情。我甚至仿佛看见了那对黑色的翅膀,正稳稳地展开着,自由自在地在冥
冥之中翔舞。
根据翻译,这是一首表现都市和乡村生活的诗,两种差别极大的生活彼巧妙地交织在一
起,都市的烦躁,乡村的宁静,人们对生活和自然的种种渴望……然而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
那回旋飞翔在空间的声音所传达的情绪和画面,远比翻译出来的内容要丰富。文字的诗难译,
声音的诗更难译。与其离开了那陌生而动人的声音去咀嚼那些被规定了的含义,不如自己的
想象追踪那声音,只要打开心灵的门窗,陌生和遥远在最初的瞬间便会发生极然相反的转变。
我融化在他的声音里。我的思绪随着他的声音无拘无束地翱翔。天空广阔,然而无处不
可抵达……
他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消失后,大厅里静默了片刻。人们在目送那只神奇的鹰远去,
似乎不相信它就这样隐匿到了天边的云雾之中。当掌声轰然而起时,我看见他端坐在人们面
前,脸上含着超然的微笑。我突然发现,在此之前,我竟没有注意他的脸部表情。他的光芒
四射的声音使其他一切黯然失色了。
会议结束后,我们在大厅外的花园中相逢了。我们握手,像老朋友,他那蓝灰色的眼睛
里,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锋芒。我们一起照相时,一位中国诗人突然凑着我的耳朵说:“知
道么,他还拍过电影,演一个飞行员。”
哦,他确实是喜欢飞翔的!
永远的微笑——忆秦牧先生
今天上午,一位朋友打电话来问我:“早上你听新闻了吗?秦牧去世了!是昨天上午,
突然的!”……
突然的,你就这么走了吗?
放下电话,对着书桌呆呆地坐了半个小时。我不愿意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心里的震惊和
悲伤无法用语言表达。昨天上午,我刚刚给你寄去一封信。在我的桌上,还放着你不久前给
我的来信,那粗而重的黑色笔迹是那么有力,这哪里会是一个临终的人的笔迹!此刻,我久
久地凝视着你的信,你在信中说:“常常读到你的文章,时有进境,为你高兴”——许多年
来,你曾经多少次这样鼓励我,使我真切地感受到来自一颗博大而聪慧的心灵的关怀和爱护。
你的字迹在我的视线中晃动、模糊。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你魁梧的身影,又出现了你和善
的微笑,我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你亲切洪亮的声音……
你的名字,是我们这一代人以至大多数中国人早就熟悉的,你那些闪烁着智慧光彩的散
文,曾经使多少文学爱好者为之痴醉。“文革”中,我精心保存的为数不多的散文集中,就
有你的《花城》和《潮汐和船》。在黯淡孤寂的生活中,你的散文给我带来的快乐是难以言
喻的,它引我从闭塞中走向辽阔的世界。什么叫渊博?在你的散文里能找到答案。不过,这
些散文的作者是何等模样,我无法知道,那时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认识你。在我的心目中,
你是遥远的星辰,虽然放射出灿烂的光芒,然而可望而不可即。
第一次见到你,是很偶然的机会。那是1984年3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参加《羊城晚
报》的笔会,在宾馆住下后,听人说你也在这里,就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栋小楼中。你并
不是来参加笔会,而是在这里编一本书。我很想见你,但又不好意思贸然打扰你。到从化的
第二天晚上,却是你主动来看我们了。初次见到你,我很拘谨,然而一和你交谈,我就很自
然地放松了。你和善地笑着,握住我的手摇着,嘴里连声说:〃哦,你就是赵丽宏!比我想
象的年轻,年轻好啊!〃在座还有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你一一和大家打招呼,没有一
点矜持和架子。那一晚的座谈会,我只是做一名听众,我一直在一边观察你,我看你很随便
他说话,看你说到高兴时开怀大笑,看你很认真地听别人谈话,还常常提一些问题。你那广
东腔很浓的普通话,你那亲切随和的微笑,你看人时那种诚恳的眼神,都有一种使人感觉亲
近的魅力。我和你的交谈、是在那天晚上送你回去的路上。这是一段不算太短的路,没有路
灯,很暗,路边是黑黝黝的荔枝树林,空气中飘漾着花和村叶的清香。我和你并肩在黑暗中
慢慢地走着。你询问我的经历,间我创作上的打算。而我,情不自禁地畅开了心扉、把我的
许多经历告诉你。我的感觉,是在和一位相识已久的、可亲可近的长辈谈心,我们之间没有
任何障碍。在黑暗中,我不时能看到你明亮而又温和的目光。当我谈到我在农村插队落户那
段生活时,你说:〃你们这代人,生活经历不一般。你应该把这段生活写出来。
〃我把正在构
想中的系列散文《往事》告诉你时,你高兴地说:〃你写吧,读者会有兴趣的!〃这天晚上,
我真希望你住的小楼和我们的住所之间距离再远一点,这样,我和你的散步和谈话便能延长。
然而很快就走到了你住的小楼。你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并不急着进去。我们站在路边的一棵
玉兰树下,又谈了一阵。这时,天突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阔大的玉兰树叶上,发出急促而
响亮的声音。我请你进去,你却坚持要我先走。我走出一段路后,从背后传来你洪亮的声音:
〃快走啊,不要被雨淋湿了!有空过来坐吧!〃回过头来,只见你还站在玉兰树下看着我……
这温暖而湿润的岭南之夜,我怎么会忘记!
记得你在一篇散文中这么说过:“某些你所景仰的人,一朝你有机会和他接触,亲聆馨
欬,以至短期共处的话,其中,有些人使你感到更亲切,更可敬了。但是,另有一些人,却
是‘可远观不可近睹’,他们可能也有学问,也有功绩,但是你一接触,却感到远不是你原
来想象的那么一个样儿,你的尊敬景仰之情立刻降低了,甚至顿然消失了。”
你,正是我所景仰的第一种人。和你认识后,除了增长了对你的钦敬,我感到心和你离
得很近。我相信,假如我在因难中向你呼唤的话,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向我伸出你那温暖宽厚
的大手。你是这样的人!我曾听文学界的不少朋友谈起你对他们的无私帮助和关心,其中有
老作家,更有年轻人。所有和你接触过的人都认为,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是一个真诚热
情的人,是一个谦虚宽厚的人,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是一个真正有风度的作家。在中国。
有这样风度的作家又有几人呢?你说的那种“可远观而不可近睹”的作家,我也见过一些,
每当看见他们矜持的、伶漠的、居高临下的表情时,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想起你。我想,人与
人之间的差异,为什么会如此之大?
1984年底。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在京丰宾馆,我们又见面了。这次
见面,你把我当成了熟悉的朋友,说话、议论更加随便。你是众望所归的大作家,不断地有
人拜访你,采访你,我当然不好意思多打扰。记得有两次,是你打电话到我房间里,邀请我
去你那里聊天。我至今还记着你在电话里的声音:〃你有空吗?有空上来到我这里来聊聊,
好吗?〃第一次去你的房间时,想不到有一屋子的人在你那里。我不喜欢热闹,赶紧退出来。
你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从屋里追出来,见我执意要走,便歉然解释道:〃都是突然来的客人,
有些并不熟悉。真是很抱歉啊!下次我们再约时间吧。〃第二天夜里,又是你打电话来,说
你房间里没有人,我们可以谈一谈。我上楼到你的房间里时,想不到又有几个人在我之前进
了你的房间。那天谈得并不尽兴,但很愉快。记得我们谈到了即将要举行的中国作协理事的
选举。这次选举将采取无记名差额选举,候选人和当选理事差额甚大。你说:〃这才是民主
的选举,而不是形式主义。〃在后来的选举中,巴金以最高票数当选,你也是得票最高的几
位作家之一,这表明了你在中国作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中国作协代表大会结束后,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识是偶尔通信。每次来信,你总是热
情地鼓励我。
1988年夏天,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散文《夜钟》,叙述的是一个真实的
悲剧故事,一群无辜者死于非命的故事。这不过是一篇千余字的短文,没想到你读到后还专
门为此写了一封信给我。你在信中说:〃读了你的《夜钟》,我很感动,心情沉重了好久。这
样的悲剧,其实是不应该发生的。中国人为什么痛恨官僚主义,你这篇文章很说明问题。……
你似乎在探索散文题材的变化,这很好。这样的文字,读者会欢迎的。〃你这封信,使我受
到很深的启发,有些问题,在写《夜钟》时我并没有想到。一位大作家,以这样热情谦虚的
态度给一个后辈写信,我非常感动。能得到你的关注和指点,我从心底里感到温暖和幸运。
这更使我增添了对你的尊敬。
1989年初,上海三联书店准备出版我的散文选集,我很自然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请你
为我的散文选写一篇序,正巧,那年五月应邀去广州参加《广州文艺》的:〃朝花〃文学奖颁
奖会。那天开会,你也来了。会后的晚宴上,我和你同桌,我们坐在一起。记得我开门见山
就谈情你写序的事情,我说:〃这本散文选是我从事写作十多年来最重要的一本书,我非常
希望在这本书的开头有您的序文。〃我想,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我出书一般都是自
己写序,倘请他人作序,必须是我敬重的、真正对我了解的人。我说完之后,你微笑着注视
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过脸去,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心里有些紧张,怕你会拒绝。正当我忐忑
不安时,你回过头来,很平静他说:〃好吧,我写。回去后,你把有关你选集的材料寄给我。〃
回上海后,我给你寄去了选集中的一部分作品,你立即回了信,信中说:〃序言我一定写,
将在月内挂号寄你,勿念。〃不久收到了您为我的选集写的序文。这不是一篇敷衍的应酬之
作,而是一篇充满感情和哲思的文章。你在序文中谈了对新时期散文创作的看法,很具体地
评介了我的散文,甚至还谈了我的生活经历和散文创作之间的关系。在肯定我创作成绩的同
时,也指出我的缺陷。这篇序文,既表现了你一贯的实事求是、严谨的作风,也流露出你对
晚辈深厚的情谊。每次读你这篇序文,我都禁不住感情激荡,仿佛又到了从化温泉。在寂静
而温暖的夜色里,和你一起散步,听你亲切地娓娓而谈,你的话语,在我的心里激起悠长的
回声……
关于你的这篇序文,还有一个插曲。当《文汇报》的《笔会》副刊以《漫谈赵丽宏的散
文创作》为题发表这篇序文时,竟然漏署了你的名字。很多朋友读到后来问我:“这是谁写
的?写得这么有感情,为什么不署名呢?”我问了有关编辑,据说是电脑排版时出了错。尽
管《笔会》专门为这次疏漏刊登了启事向你致歉,但这终究是一个遗憾。去年春天在广州又
见到你时,我谈起《文汇报》漏署你名字的事,你哈哈一笑,豁达而又幽默他说:“没关系,
只要文章不印错就好嘛。看来电脑也有不尽职的时候。”
今年初秋,甘肃陇南地区准备举办“同谷”散文大奖赛,这是一批热爱文学,关心散文
创作的朋友筹备组织的一次文学活动,他们不向参赛者收费,目的就是为促进繁荣中国的散
文创作。“同谷”散文大奖赛的组织者请我当评委,并希望你和袁鹰、何为、徐开垒等几位
散文家能担任评委。
为这件事,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很快,你就给我写来了回信,你在信中
写道:“甘肃那种不收费的征文是应该支持的。任评委事我可以答应,希望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