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见他喝茶,不由有些喜悦,跟着低声道:“老爷……头上有血,奴婢帮你敷药吧……”
姚云堰眉头皱了起来:“什么老爷奴婢?谁让你这样叫的?”
谁知他刚说完,那女孩子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奴婢说错了话……求老爷责罚!求老爷别把奴婢赶出去!”
姚云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起来,不要跪着说话。你来姚府不是做奴婢的,我也不需要奴婢。以后不要叫我老爷,叫二爷就行了。”
她连连点头,几乎要把脑袋给点掉下来。
姚云堰又道:“你先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一双眼犹如惊恐的小兔子,怔怔地看着他。
他揉了揉眉角,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丁环。”
“丁环?”他笑了笑,“名字不错。你今年多大了?”
她垂下头,嗫嚅道:“奴婢……我、我十四岁了。”
十四岁?看起来不像呀,他还以为只有十一二岁。看起来丁家园子确实穷的不行了,二小姐都一付吃不好穿不好的苦命样,指望他们来年还债,确实不可能。
姚云堰点了点头,柔声道:“你以后就住在这芳庭馆,不用怕。若是没事做,便做些衣服鞋袜,浆洗熨烫。就像在自家一样,不用拘束。”
丁环第一次被人这样和颜悦色地对待,心中不由感动,忙不迭地点头。见他时不时用手去揉那块伤疤,显然是疼的厉害,她赶紧跑出去打了热水,端到他面前,低声道:“我……帮二爷洗脸敷药吧……”
姚云堰这会也确实撑不住了,便点了点头。见她把手放进盆子里试水热。她虽然长得瘦小干黄,一双手却甚是漂亮,纤细雪白,柔若无骨,将那巾子浸湿拧干,轻轻盖在他额头上,一阵湿湿的暖意。
他心中微微一动,抬眼去望她。只见她浓密的刘海后面,藏着一张瘦小的脸。五官姿容虽然尚未长开,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秀丽。她也看着他,目光融融,带着五分的敬畏三分的怜悯两分的怯意,便成了十分的柔情似水,幽幽地深不见底。
他忍不住去抓她的手,谁知刚碰到她,她却花容失色,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惊恐地看着他。
姚云堰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里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一时间觉得好没意思,讪讪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不早了,这便休息吧。”等她敷完药,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自行宽衣解带,上床睡去了。
丁环怯怯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上床也不是,只急得要哭。
姚云堰忽然回头,冷道:“难道还要我请你上床么?”
她脸色惨白,动作却像兔子一样,飞快地窜上了床。
姚云堰见她紧紧靠在床边,只要一个翻身便会掉下去,知道她在害怕,不由低声道:“你们丁家园子最近在做什么生意?怎么落魄到这步田地了?”
丁环垂泪道:“爹爹因为欠了债急着还,所以珍藏了多年的老山参也都贱卖了出去,只盼着先把债还了再重振园子。可是后来家里来了个人,说是做草药生意的,由于家乡发大水,他赶着回家,便把身上带出来的珍贵草药全部贱卖给爹爹。爹爹觉得划算,便将家里仅剩的银子拿出来换了草药。结果晚上开箱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药草只有上面铺了一层,下面厚厚的都是干草稻杆……爹爹……一气之下生了重病,所以……”
姚云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老丁也是我们的常客了,居然有这种事……”
丁环又哭道:“后来……姚大爷来家里要债……我们实在还不起……他便说要打死爹爹……我慌得出去拦住,他就忽然开心起来,说把我带走,这笔债就全免……所以我……”
“那画押的借据可销毁了?”
她摇头:“姚大爷说没带在身上……改日他自行销毁。”
姚云堰没说话。只要借据还在,说什么都没用。姚云狄的手段他也清楚,指不定改日就带着借据又去闹。
他想了半晌,忽然起身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两枚银子,低声道:“你爹爹欠了姚府多少钱?”
“连利息要一百两……”
他将那两枚银子塞进丁环手里,道:“这些钱拿去,明天给你爹。让他自己过来送钱,当面看着借据销毁才行。至于你……也回去吧。银子等丁家宽裕了再还也不迟,一百两的债,我还是能等的。”
丁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一下子掉进一个从未见过的美梦中。
姚云堰又道:“替我带话给你爹爹,别说银子是我给的。把债还了之后慢慢来,姚家二爷的债不用那么急。”
她手里的两枚银子沉甸甸冰凉凉。那一瞬间,她终于发觉这是真实,不是梦,一时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抱着银子只是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也没力气听,眼皮慢慢变重,渐渐睡着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丁环已经不在了。而床头放着一件叠好的衣裳,领口和袖口的磨损全部被修补好,腋下的一个破洞也钉好了补丁。
看不出她年纪小小,针线活却是一流。
姚云堰赶着出去谈生意,也没留意更多细微的改变,吃了早饭便径自出府了。
姚家原本是开当铺的,后来生意做大了便开始搞钱庄,放高利贷。在姚云堰的曾祖父一辈上几乎到了穷极奢侈的地步。
不过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富家多出纨绔子弟,钱败的也快。譬如他大哥,成日只知道挥霍逍遥,一出手就是百两千两,常常又为了女子与别人闹事斗狠,最后都靠钱来摆平。加上他毫无节制,府里养了一群女人,生了一群小孩儿,算来算去,都是一笔庞大的开销。
姚云堰纵然有心重振姚府雄风,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权不在他手里,他做什么都是枉然。但即使如此,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姚府败下去,该谈的生意,该拉拢的人,还是得有人跑腿。
这一谈就谈到了傍晚,姚云堰回到芳庭馆的时候,小厮们早已点了灯等他。
“有什么事?”他见小厮似乎有话要说,不由问道。
小厮说道:“是丁姑娘……她把二爷的衣裳都浆洗缝补好了,这会没衣裳给您换了……”
他不由一怔,果然见院中晾衣竹竿上挂的满满的,全是他的衣服,连积了几个月没来得及洗的小衣都在上面。
她回来了么?
姚云堰揭开里屋的门帘,果然见里面灯光融融,桌上放着三菜一汤,精致芬芳。而那个被大哥抢过来送给自己的女孩子正红着脸,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
“怎么又回来了?”他笑了笑,走过去坐下,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丁环低声道:“阿环甘心留在府上伺候二爷,求二爷不要赶我走。”
他心中忍不住一动,再去看她,只觉火光下她一张芙蓉面,羞涩动人,委实惹人怜爱之极。
他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问:“这些是你做的?”
丁环点了点头,带着一些惶恐,小声道:“莫非……是二爷不喜欢的菜色?那我马上去重做……”
他拉住她的袖子,柔声道:“不,我是说……都是我喜欢的。你不用拘谨,也坐下一同用饭吧。”
她面上绽放出欢喜之极的神色,那种色彩,甚至让他感到炫目。
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饭后姚云堰与她闲聊了几句,从她的话语里得知姚云狄居然在一早把借据自己送到了丁家园子,这一次他居然没耍赖,也是奇特。
至于他给的那一百两银子,很明显,就当作把女儿送过来的彩礼了。时代如此,一百两白银就买了一个少女的一生,丁家老爷也未免过于舍得。
于是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爹爹没有拦着你么?就这么一个人来姚府,你这姑娘胆子还挺大。”
她脸上登时一片惨白,手指用力扭着衣带,半晌,才颤声道:“爹爹他……本是不愿的。但在阿环心中,已经送给二爷,从此就是二爷的人了……就算您不要我,我也……”
说到这里,她几乎炫然欲泣。他心头一软,忍不住扶向少女柔软单薄的肩膀,柔声道:“我怎会不要你。你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分明是宝贝。”
她面上慢慢红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在火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精巧之极。他忍不住用手轻轻触摸,怀里的女孩子如同受伤的小鹿一般颤抖了起来,却没有再躲,只是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他仿佛忽然被那种目光刺伤,脸色一白,猛然放开她,沉声道:“我累了,早些休息吧。”
丁环不由呆在那里。
那一夜谁也没睡着,谁也没说话。
第二天他就带着商队,远远地去了杭州谈生意,一去就是两年。
姚云堰再次回到姚府的时候,几乎已经忘记府里还有丁环这个人了。
他这次在杭州赚了个翻天,府里有了大笔进账,姚云狄都连带着心情好了起来,兄弟俩在晴香楼喝了个大醉,等他摇摇晃晃回到芳庭馆的时候,早已月上中天。
他只觉脑子晕的厉害,脚下却再也站不住,狠狠扑倒在门口。
守门的小厮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来,一面急道:“二爷!二爷您可别吓小的!怎么喝这么多酒!”
他醉的只会笑了。屋子里一阵人声喧闹,两三个小厮架着他往里屋抬,那门帘忽然被人急急揭开,姚云狄只听一个动人之极的女声低声道:“醉得这么厉害!让厨房煮醒酒汤呀。”
他心中只觉茫然,一时想不明白芳庭馆中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忽然脑中如电光闪过,两年那个夜晚被翻了出来。他想起那人含羞带怯春水般的眼神,想起她半透明玛瑙一般的耳珠,心中不由微微一疼。
是她!原来是她!
他迷迷糊糊被人架到床上去,过了一会,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脸上一凉,似是被人用湿巾子擦脸。柔软馥郁的手盖上他的额头,那种触感让人迷醉。
姚云堰勉强睁开眼,怔怔看着那个坐在床边的女子。屋里灯火闪烁,他醉的厉害,只是看不清,隐约觉得她脸上水光莹然,似是在哭。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叹道:“怎么又哭……你……总是在哭……”
恍惚中,那女子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姚云堰眯着眼,忽然冲她微微一笑,下一刻,便扶着床头大吐特吐起来。胃里的东西吐空之后,他往后一仰,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头痛欲裂,他睁开眼,只觉喉咙里,眼睛里,好像都被人塞满了沙子,干涩疼痛。正要叫人给自己送茶水,忽听身边一个轻柔女声低声道:“要喝茶么?”
他急忙转头,却见床边坐着一个布衣女子,不施粉黛,头发也只用青巾随意一包。然而当真是一张秀丽芙蓉面,鼻直唇红,双眼幽幽地看着他,里面仿佛藏了无数个迷离的梦。
她是谁?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他便立即明白了。是丁环,两年前那个还没长开,面黄肌瘦的女孩子。没想到,两年不见,她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破了蛹,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大约是他的眼神太专注,丁环的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红,却还是文静地起身,替他端了一杯半温的参茶,用手捧着,送到他唇边。
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他张口喝下半苦的茶,趁她的手还未收回,低头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
丁环“啊”地一声,手腕一翻,半碗参茶掉在被褥上,全洒了。她慌得连害羞也顾不得,急忙找巾子来擦。他摇头道:“不用管它,晚上换一床便好。多会时候了?我要换衣出门。”
丁环柔声道:“辰时了。”说罢自去箱子那里取了一套崭新衣裳,放在他床头,又道:“我……见二爷的衣裳都旧了,便自作主张替您做了新的。您要是不嫌弃,便试试吧……”
他有些意外,却还是笑道:“你还会做衣裳。多谢。”
说罢下床穿衣,但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无一处不服帖合适,衣料柔软舒适,还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幽香。他纵然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动容,低声道:“你……如何得知我的身量尺寸?竟做的分毫不差……”
她脸上一红,小声道:“对比着二爷的旧衣裳……还有……那天晚上……我……用手估摸着……”
他怔了半晌,忽然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良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套上她新做的靴子,将衣领一正,不发一言,径自出门了。
丁环怔忡地站在原地,心中一忽儿甜,一忽儿苦,久久不能回神。
有些事情,是他一生也不能承受与享受的。
譬如成为姚府的实权人物,再譬如……一个女子全心全意的敬仰爱慕。上天何其不公,给了他诱惑,却不给他享受的权力。但有些事,不是他不想不管,就能忘记的。
晚上他不敢再回芳庭馆,一个人留宿书房,用算盘精打细算着每一笔账目。然而每一笔账目算到最后,都变成她迷离如梦的双眼,幽幽地看着他,里面有无限柔情。
他手腕一颤,忍不住心慌意乱。那种悸动到后来却又变得极其苦涩,摩挲着他全身,一颗心,仿佛淋了一层蜜糖,再生生浇灌滚油。就这样一层一层,一遍一遍,一直到麻木。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