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米。”工地负责人回答。
“你现在挖的是多少?”
“……十一米呀。”
“十二米?至少短半米!”
“这是早晨刚量过的。”土地负责人小心地解释着,同时喊过一个技术员模样
的人。两人急忙拉开皮尺重新丈量起来。
岳鹏程并不看,等二人回到面前时才问道:“短不短?”
“短,短五十六公分……”工地负责人和技术员面色青红,声带打起了颤音。
“我操你们祖宗!”岳鹏程闪电似地跳上去,扬手就是几个嘴巴子。
“叫你们厂长、工程师来!”
“到……到总公司开……开会去了。”
“开他妈狗屁会!工地上给我搞成这个奶奶样,他们倒出去放闲屁!叫他们回
来!五分钟以内。跑步!”
脸上印着指痕、战战兢兢的技术员跑进工棚打电话去了。岳鹏程吩咐停工,把
工地上所有人都召集到面前。
“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干的么活?我给你们讲没讲过建这个厂子的意义?”
岳鹏程狮子般地走动着,不时挥一下短而坚实的胳膊。
“你们就这样挣我的大钱?推土机稀松稀松,一条蛐蟮宽的沟半天工!地不平,
苞米根子、石头坷垃遍地是!挖土方的给我挖得曲里拐弯!拉米子尺的更了不起,
基础地基给我窄出半米还多!妈拉个巴子的!”
他指着工地负责人和一脸大汗赶来的厂长和工程师:“厂房要是建起来,机器
进不去我不扒了你们的皮,算我岳鹏程是驴屎蛋磨光的!”
同往常一样,只要岳鹏程尥蹶子蹦高,只要岳鹏程操祖宗骂娘,无论什么场合、
因为什么,无论是谁,都只是咬着嘴唇,低着脑袋,不出一言一声,直到他发泄完
了或者离去,了事。
今天他的火气特别旺。工人们散去后,他把干部留下又骂了不下二十分钟。什
么“有人做梦也想骑到我岳鹏程脖子上屙屎”,什么“有人在我家里也打起了主意”……
骂得干部们云山雾罩,直翻白眼珠。直到总公司打来电话,请他回办公室,他才总
算刹住车。
“地给我重平!地基给我重挖!明天上午我来检查!技术员,找财务结帐,回
家抱孩子去!你,你,你!”他指着疲挺的工地负责人和厂长、工程师,“每人记
大过一次,罚款一千!”
岳鹏程的奖惩制度,基本上是搬用部队的一套办法。立功分为大功、二等功、
三等功,处分分为开除工籍、记大过和严重警告。所不同的是,开除一项除外,功
过的每个梯次的背后,都随着一个或奖或罚的特定的现金数额。往常他只要宣布一
下奖惩的等级就可以了,今天故意把钱数也带了出来。
打电话把岳鹏程请回总公司的,是总支副书记、副总经理齐修良。岳鹏程手下
有五个副书记、五个副总经理。有转退还乡的部队营团干部,有“拔个毛”丢了
“铁票”的国营企业的厂长、科长,有没等毕业便自行分配还乡的大学生,也有与
岳鹏程一起出生人死走过来的农民。按照分工,这些人都在下边各负一摊责任,只
有齐修良被留在上边,做了一个没有“常务”之名的常务副总支书、副总经理,但
无论从自身能力还是从实际工作情形说,他这个“常务”,都不过是经常围在岳鹏
程身边为其服务而已。
他向岳鹏程汇报和请示的问题是两个:一,税务局上午来检查工作时,吕副局
长提出要两吨水泥建小厢房,他和大勇按照岳鹏程以前指示的原则,口头表示同意,
但需岳鹏程点头才能通知人家来拉;二,县委办公室通知,近期有一个联合国乡村
经济考察团要来,预定在大桑园活动两天。
在第一件事岳鹏程点了头,第二件事指示通知公司接待处做好接待准备之后,
齐修良正要去落实,却被叫住了。
“今天还有别的事没有?”
齐修良不明白“别的”指的什么,只是眨了几眨眼皮。
“我家里没找过我吧?”
齐修良这才回答:“好象淑贞弟妹病了,找大勇回去看过。”
没别的了?”
“好像没有。”
“好了,你走吧。”岳鹏程异常温和地示过一个眼色。
轧钢厂工地的一阵雷霆,使岳鹏程因下午会议窝的一肚子火气至少消去了八分。
他是个干实业的人,并不过于看重会议上的那一套。对于邢老那种书生气十足,又
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的领导干部的赞扬也罢、批评也罢,他向来看得很淡。激怒了他
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个胆敢与他决裂,依靠自己的奋斗,试图
与他一决雌雄的儿子。但这已是往事的延续了,而且某种程度上带有“家庭纠纷”
的意味。他虽然不敢小视,也决不愿意让他扰乱自己的计划和意志。出水才见两腿
泥!歌唱的再好也不过是嗓门里的玩艺儿!姜是老的辣还是嫩的辣,骑驴看唱本嘛!
现在占据他心灵的,是胡强讲的那件事,是齐修良讲的那件事,是淑贞为什么
要找回大勇去的那件事。
他关好办公室的门,让总机通知大勇到办公室来,同时接通了花卉公司的电话。
从电话中他了解到,他们的徐经理——淑贞,今天没有上班,也没有请假,原因和
去向不明。岳鹏程立刻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按照公司章程,无故旷工一天以上者
开除。淑贞平时从不迟到早退,更不要说公然违犯公司章程了。
大勇来了。没等岳鹏程问,便一五一十把上午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只是咬定自
己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闲话,也没有向淑贞透露任何哪怕根本算不上是信息的“信
息”。
“大哥,你别当回事。俺姐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耳朵根子软。我和俺妈都劝
过她了。”大勇离开时说。
岳鹏程并不理会小舅子的安慰和表白。他得到了最重要最可靠的情报:淑贞已
经发现或察觉了他和秋玲的关系。
“她怎么会发现呢?是有人暗中传言,还是她昨晚真地看到了么个?……”
岳鹏程苦苦思索。这件事对于他绝不是可以置之不理的皮毛琐事。淑贞不论从
哪个方面说,都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妻子。她真心地爱他、疼他,甚至不惜用生命保
护他。是她用贤惠和辛劳维系着这个家庭,使他在为生活和事业搏斗得伤痕累累、
疲惫不堪的时候,始终有一个能够给他以爱抚和勇气的“后方基地”。这几年,他
虽然与秋玲有了特殊的感情纠葛,但他从未想到过可以抛弃淑贞,或者让淑贞离开
自己。尤其现在,在有了与秋玲昨晚的那次谈话之后,与淑贞关系中产生的任何裂
痕,都是他必须认真对待和全力缝合的。
他又一次拿起电话,告诉宾馆经理,原定由他陪同宴请的山西来的客人,请他
们通知改由齐修良和分管能源运输的副总经理陪同;告诉一○一疗养院值班护士
“小白鸽”,他今晚有会,不能回去享受矿泉治疗和“席梦思舞蹈”了。
这一切做过之后,他步履沉稳地下了楼,信心十足地坐进小皇冠,对小谢说了
声:
“回家。”
岳鹏程的家,紧靠村子中间的那座清水桥。平房,一溜四间正房,还有一个伙
房、两间厢房和一个颇大的院子。院子里两排石凳,摆放着几十盆茶花、扶桑、君
子兰、杜鹃和奇巧雅观的各式盆景。两排石凳中间,靠近正屋门外的向阳处,有一
个地下花窖。窖口用透明玻璃钢封盖着,冬天可保花木茂盛,春夏秋三季可以用来
养鱼。屋子建得很高很敞。除去中厅和走廊,每间屋子都可以分为向阳和背阴的两
个内室。室内陈设并无奢华之嫌,却给人以舒适、赏心悦目之感。家电一应原装进
口名牌,家具却一色红木嵌银古香古色——那是潍坊近年恢复起来的驰名国内外的
古老工艺制品之一。三年前,这座新宅诞生时,曾经引起一时轰动。如今已经黯然
了。城关的几个支部书记和有钱户,盖起了大城市里只有高级干部才有可能住上的
小洋楼,人们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被吸引到那儿去了。
这是又一种挑战和冷落。但岳鹏程早已另有宏图,且已在悄然动作之中。在登
海镇和蓬城县,有谁平白盖了岳鹏程的帽,让他无动于衷是不可想象的。
总括算起,岳鹏程家中有四个半成员。他,淑贞,儿子,女儿和恺撒。恺撒是
东北林区那位一把手赠送的一条狗,有着雄狮般的骁勇和俊秀。本名“卡西”,据
说源于一部美国西部片。岳鹏程觉得没盐没味,把威名千古的古罗马大军统帅的大
号赐给了它。恺撒已经习惯了作为家庭成员的地位,除了为主人看家护院,增添一
种威风和气度,就是逗引主人欢心;或者低吠着围在主人身边撒娇;或者按照主人
的指令,追逐一只老鼠、一块石子;或者做出凶恶狠毒的样子,同主人争食鱼肉和
巧克力酒心糖。
爸爸绝大部分时间不着家,哥哥已经到小桑园落了户,妈妈的屋门牢牢锁着;
银屏回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一位恺撒。几个同学到海边疯了大半天,二十块钱好
像丢到海水里了,回到家里又饿又累。锅里是空的,晌午厨房里压根儿没动过烟火。
恺撒似乎与她一样遭遇,缠着她团团打转,几只蟹子和小鱼丢过去,才算安分下来。
一把靠在墙根下的浇花的水壶,惹起了银屏无限的懊恼。“当啷”一声,被踢进摆
放花卉盆景的石凳底下去了。
哪里仅仅是饿,更有心事!
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开学后按照各人的志愿和考试成绩重新分班。职业班,
学财会、机械修理、园艺技术;高考班,仍然攻数理化,攀登通向金字宝塔的阶梯。
假期前征求家长意见,妈妈要听她自己的志向,爸爸一句话堵上来:“考的么大学!
大学教授还抢着向我这儿跑味!”她虽然并不十分乐意,还是报了职业班。今天几
个同学议论起来却都为她惋惜:
“小辣椒,你功课那么好,多可惜呀!”
“光有钱有屁用,到了还不是个老农民!”
“咱们这儿就那么个蟹子窝、蛤蜊壳,你就甘心一辈子在这儿窝憋着呀?”
“唉!要是能到北京、上海,还有巴黎、苏黎士、美国去逛上一趟,死了也闲
得上眼!”
银屏本来活动着的心彻底翻了个儿,职业班不上了,她要去参加高考!可是据
说班级已经分好,要调极难。特别是高考班,因为去年升学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七,
市县头头脑脑的孩子,合格的不合格的不要命地朝里挤,一个班已经达到七十几员
名额。校长气得拍了桌子,说天老爷的金豆子来他也不收了,上课挤死人他一概不
负责任。这对于银屏无异于一个噩耗。她要找妈妈说,找爸爸闹。这是关系她一辈
子的事儿呢!
徐夏子婶打发大勇叫她过去吃饭,她不肯睬,缠上话务员,四处找爸和妈。
好烦人!没见到!这里是没见到,那里还是没见到!都钻进蟹子壳里去了不成?……
突然,院里传来恺撒低沉的欢呼。银屏随即话机一丢,跑出门去。
岳鹏程出现在院子里。
“爸!”
“就你自己在家?你爷回没回来?”
岳鹏程边问边打量着屋院,感觉告诉他父亲没有回来。老爷子前天刚刚从城里
来,今天一早被人接去参观和作报告了的。他没有回来,使岳鹏程感到一阵宽慰:
与淑贞的事儿让父亲知道了,就会麻烦和难堪多了。
“你妈哪?”又问。
“我怎么知道!早上说是病了,回来又找不见影儿!”银屏到底找到了发泄的
机会。
岳鹏程把皮包放到厨房外的窗台上,向屋里去。
“爸!”银屏拦住了,“我还饿着肚子哪。”
“屏,爸也饿得够呛。你给动动手行不行?”岳鹏程恳求地望着女儿。这种事
跟女儿发号施令,等于自找麻烦。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支开她。他现在必须和淑贞
好好谈谈。就目前事情发展的程度看,只要谈得好,淑贞心里的疑虑和怨恨应当是
不难消除的。
“行,我给你做饭。”银屏说,“不过爸,你也得给我帮帮忙!”
“爸现在有事。”
“有事也不行。
银屏扯住岳鹏程,把要求改班的事说了一遍。岳鹏程心里极不以为然,为了摆
脱还是应着:
“不就是那么芝麻眼儿大小的事儿?找你们校长说一声不得了?”
银屏想起校长拍桌子的传闻,连忙说:
“那可不行!那‘老花眼’可倔啦!”
“找教育局长、县长总该行吧?”岳鹏程以极大的耐心,把银屏推到厨房门口:
“好了我的大小姐,你等着上你的大学得啦!